铝月亮(十一)
新居的阳台,成了我康复的堡垒。那把由冰冷铝管与精巧关节构成的拐杖,稳稳地立在墙边,在晨光中闪烁着沉静的银辉。它不再仅仅是支撑身体的工具,更像一个沉默的宣言,宣告着一种笨拙却顽强的回归。林晚搬来一张铺着厚软垫子的藤椅,我便整日坐在那里,像一株努力汲取阳光的植物。
窗外,小区花园里草木葳蕤。初夏的阳光饱满而慷慨,透过层层叠叠的绿叶,在阳台地面上投下跳跃的光斑。我贪婪地呼吸着空气中草木蒸腾的清新气息,感受着胸腔里那颗脆弱心脏缓慢而坚定的搏动。每一次搏动,依然带着细微的牵扯感,提醒着那场生死劫难留下的印记,却也无比清晰地证明着——我活着。活着,感受阳光的温度,感受微风的轻抚,感受这劫后余生、平静得近乎奢侈的时光。
林晚的生活像上了精确发条的机器。工作室的电话、邮件、会议通知,如同永不枯竭的溪流。她依旧背着那个半旧的帆布包,早出晚归。有时是清晨,天刚蒙蒙亮,厨房里就传来轻微的响动,接着是保温桶放在餐桌上的轻响,和她压低声音的叮嘱:“爸,汤在桌上,记得喝。” 话音未落,门已轻轻合上,楼道里响起她急促却沉稳的下楼脚步声。有时是深夜,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惊醒浅眠的我,客厅里亮起一盏昏黄的小灯,她疲惫的身影在光晕里一闪,便迅速消失在属于她的卧室门后,留下一室寂静和淡淡的尘土或机油味。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新的、心照不宣的节奏。她不再事无巨细地汇报“星空艺廊”的每一个技术节点,但会在我询问时,用最简洁清晰的语言告诉我关键进展:主体环桁架合拢了,第一批平衡轨道节点运抵现场开始安装了,索网张拉测试一次成功了……她的语气平静,带着工程师特有的务实,可那微微上扬的眉梢和眼底一闪而过的亮光,却泄露着内心的波澜壮阔。
而我,也终于不再是被动等待安抚的病人。身体在缓慢而坚定地恢复。助行器的使用越来越熟练,从最初的踉跄到能稳稳地绕着客厅走几圈。胸腔的闷痛逐渐被一种深沉的、带着力量的疲惫感取代。我开始笨拙地尝试分担一点什么。在她晚归的深夜,厨房保温锅里会温着一小碗她爱吃的甜粥。阳台上几盆绿萝的叶子,被我擦拭得油亮。甚至,在她偶尔带回来的、不那么核心的工程图纸复印件上,我会戴上老花镜,用铅笔在空白处,极其小心地写下一点自己年轻时在工地上摸爬滚打积累的、关于材料防锈或者节点简易加固的“土办法”。写完后,又常常觉得多余,想用橡皮擦掉,最终还是留了下来,像个交作业的小学生,把图纸放在她书桌显眼的位置。
她看到时,通常不会立刻说什么。有时是第二天早餐时,她会看似不经意地提起:“爸,你昨天在节点图旁边写的那个防锈漆涂刷顺序的建议,我问了王工,他说很实用,现场工人容易忽略这个细节。” 语气平淡,却让我心头滚烫,仿佛那支铝拐杖都轻了几分。
日子就在这平淡的默契中流淌。窗外的梧桐树叶从嫩绿转为深碧,蝉鸣开始聒噪。那把铝拐杖的握持处,被我手心温热的汗液浸润得愈发光滑。直到那一天——
林晚比平时回来得更早一些。夕阳的金辉透过阳台的玻璃门,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光边。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回房间处理工作,而是走到阳台,在我旁边的另一张藤椅上坐下。帆布包随意地放在脚边。
她沉默了一会儿,望着天边被夕阳染成金红的云霞。然后,她转过头,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期待和一丝紧张的神情,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落在我耳中:
“爸,明天……‘星空艺廊’穹顶主体结构封顶。苏总监他们……邀请我们去现场。”
我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松开。血液瞬间涌向四肢百骸,带着一种麻酥酥的兴奋感。那个在速写本上描摹了无数遍、在无数个不眠之夜推演计算、在风暴废墟上浴火重生的梦想……终于要迎来它骨架成型的时刻!
“好!” 我几乎是立刻应道,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预料的洪亮和急切,“去!必须去!”
林晚看着我眼中迸发的光彩,脸上那丝紧张瞬间化开,变成了纯粹而明亮的笑意,像被阳光点亮的星辰。“嗯!” 她用力点头,随即又有些担忧地看了看我的腿,“不过……现场在郊区,路有点远,而且……”
“拄拐!” 我斩钉截铁地打断她,手指向墙边那根沉默的铝拐杖,语气不容置疑,“我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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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郊区的道路宽阔而漫长。林晚开得很稳,SUV平稳地滑行。我坐在副驾驶,目光贪婪地掠过窗外飞逝的风景:整齐的农田,点缀其间的村落,远处起伏的山峦线。阳光透过车窗洒在身上,暖洋洋的。胸腔里那颗心脏,在平稳的车速和期待的心情中,跳得稳健而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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