铝月亮(九)
林晚那句“你信我”的余音,像沉入深水的磐石,在寂静的病房里久久回荡。她离开时的脚步声,沉稳、坚定,踏碎了笼罩在我心头的死寂。窗外的城市,正从最深的黑夜挣脱出来,天际线泛起一丝微弱的灰白,预示着又一个艰难的黎明。
病房的日子,被彻底剥离了时间的概念。只有监护仪冰冷规律的“嘀嘀”声,护士定时记录体温、血压的轻声细语,以及一日三餐寡淡无味的流食,标记着时间的流逝。身体像一个破败的战场,每一次自主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的闷痛和拉扯感,每一次微弱的挪动都耗费着巨大的意志。但心口那块名为“亏欠”的巨石,却在女儿那晚的泪水和此刻的沉默中,悄然松动、碎裂。
我强迫自己吞咽下每一口没有滋味的米汤,配合每一次翻身和检查,像完成一项神圣的使命。林晚留下的那句话,成了我残存意志唯一的锚点——活着。健健康康地活着。去看那轮属于我们的“铝月亮”。
她每天都会来。有时是清晨,带着外面清冽的空气和淡淡的机油味,匆匆放下保温桶(里面是她起早熬的、撇尽了油花的鸡汤或鱼汤),俯身在我耳边低声说几句“爸,今天气色好点了”、“苏总监那边进展顺利”、“工地的桩基打得很稳”,然后就被不断震动的手机催着离开。有时是深夜,风尘仆仆,工装外套上沾着新鲜的尘土或油污,眼里的血丝更重,下巴也更尖了。她会默默地坐在床边,握着我的手,很久都不说话,只是疲惫地闭着眼,仿佛在我身边汲取片刻的安宁。只有在确认我睡着后,她才拿出平板电脑或厚厚的图纸,借着床头昏暗的灯光,眉头紧锁地处理着仿佛永远做不完的工作。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她不再提那个旧手机,不再提那些深夜的转账。我也沉默着,把所有的力气用在呼吸、吞咽和对抗疼痛上。帆布包依旧放在床尾,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只是偶尔,当林晚趴在床边短暂地陷入沉睡,呼吸均匀而沉重时,我的目光会久久地停留在那个包上,想象着里面那个屏幕碎裂的手机,还有她说的那个装满“500块”的饼干盒子。每一次想象,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心痛和更强烈的求生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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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主治医生带来了第一个重要的转折点。
“林先生,恢复情况比预期好。”医生翻看着最新的检查报告,语气带着一丝谨慎的乐观,“心功能初步稳定了。但梗塞造成的部分心肌损伤是不可逆的,心功能会比以前差很多。现在,我们需要考虑下一步——冠状动脉搭桥手术。”
“手术?”我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看向坐在床边的林晚。她显然已经提前知道了,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异常镇定,甚至对我微微点了点头,示意我安心。
“是的。”医生推了推眼镜,语气严肃,“造影显示您的心脏血管堵塞非常严重,尤其是前降支。药物只能缓解症状,无法根治。搭桥是改善心肌供血、降低再次心梗风险最有效的方法。当然,手术本身有风险,尤其是您刚经历过大面积心梗,身体基础差……”
“做。”林晚的声音清晰、干脆,没有任何犹豫,直接打断了医生后面关于风险的长篇大论。她站起身,目光坚定地看着医生,也看向我:“医生,风险我们理解。但如果不做,风险更大。我爸需要这个手术。”她转向我,眼神里是不容置疑的力量:“爸,相信我,也相信医生。”
我看着女儿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看着她瘦削却挺得笔直的脊梁,仿佛看到了那个在总监办公室扔下辞职信、在工地废墟前力挽狂澜、在星海文化会议室里舌战群雄的影子。她早已不是需要我深夜偷偷转账保护尊严的孩子,而是一个能扛起风雨、为我做出生死抉择的顶梁柱。
我喉咙发紧,最终,只是极其艰难地、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手术前的准备漫长而煎熬。更多的检查,更严格的饮食控制,心理疏导。林晚推掉了所有可以推掉的事务,尽可能多地守在医院。她不再穿着工装风尘仆仆地赶来,换上了干净的便服,但眼底的疲惫和紧绷的神经,却无法掩饰。她拿着手术同意书,逐字逐句地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签下自己名字的那一刻,她的笔迹依旧工整有力,只是笔尖在纸上停留的时间,似乎比平时长了一瞬。
手术前夜,病房里异常安静。林晚没有像往常一样处理工作,只是静静地坐在床边,握着我的手。她的手心有些凉,微微汗湿。
“爸,”她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松,“跟你说个好消息。‘星空艺廊’那个平衡轨道节点的第一轮样件,昨天在工厂测试通过了!王工亲自盯的,运行丝滑得不得了,比我们预想的还好!”
我知道她在转移我的注意力,用她最熟悉也最骄傲的领域来安抚我。我努力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表示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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