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在叫,山在听(五)
桑植山坳里的春天,湿冷依旧盘桓不去。王灵芝伏在教室那张吱呀作响的旧办公桌前批改作业,胃里毫无征兆地翻江倒海起来。一股强烈的酸腐气直冲喉咙,她猛地捂住嘴,冲出门外,扶着冰凉的土墙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胆汁的苦涩在口腔弥漫。山风卷着寒意灌进单薄的衣领,激得她一阵寒颤。这种突如其来的不适,断断续续持续了好些天,迟钝如她,也终于后知后觉地捕捉到了身体里那个悄然变化的信号。
晚上,她蜷缩在冰冷的被子里,借着煤油灯昏黄摇曳的光,犹豫再三,还是拨通了李建国的电话。听筒里传来熟悉的嘈杂背景音——猪的嚎叫、砍刀剁骨的闷响、尖锐的讨价还价声。
“喂?灵芝?”李建国的声音穿透那片混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建国……”王灵芝的声音有些发紧,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冰冷的被角,“我……我好像……有了。”
电话那头,所有的噪音仿佛瞬间被抽离了。只有电流微弱的滋滋声,和一片突兀的、令人心慌的死寂。过了好几秒,李建国嘶哑的声音才重新响起,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被巨大冲击撞懵的恍惚:“……有……有了?真的?”紧接着,巨大的狂喜像迟来的潮水,猛地冲垮了那短暂的空白,“真的?!灵芝!我要当爹了?!哈哈!我要当爹了!”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在嘈杂的背景里显得异常响亮,甚至盖过了案板上的剁肉声。
然而,那狂喜只持续了短短几秒。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喉咙,李建国的笑声戛然而止。电话里,只剩下他陡然变得粗重而压抑的喘息。隔着几百里的电波,王灵芝几乎能清晰地“看见”他脸上笑容瞬间凝固、褪去,被一种巨大的、沉甸甸的现实压力所取代的模样。
“……好……真好……”他再次开口,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你……你一个人……在山里……咋办?”巨大的担忧和无力感,像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了他刚才那一瞬间喷薄的喜悦。宁乡肉摊的腥膻气味、桑植教室的漏雨寒风、那笔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债务……所有冰冷的现实图景,瞬间挤占了初为人父的激动空间。
王灵芝的心沉了沉,握着电话的手紧了紧:“……我没事。能行。”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就是……就是学校这边……”
“学校!那破房子!”李建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点燃的焦灼和后怕,“不行!绝对不行!灵芝,你听我的,马上请假!回宁乡!不,不行,宁乡家里现在也……”他似乎意识到自己语无伦次,猛地刹住话头,声音里充满了痛苦的挣扎,“……请假!对,先请假!回你娘家?或者……或者……”他急急地想着办法,却发现自己能提供的“或者”如此苍白无力。
“我知道。”王灵芝打断他,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坦然,“我会跟乡中心校打报告请假。就在学校待着吧,清静。还有石头他们几个孩子呢。”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只有她自己知道,做出这个决定时,心底那片荒芜的冰凉。
电话那头,李建国沉默了。只有粗重的、带着浓浓鼻音的呼吸声,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敲打着王灵芝的耳膜,也敲打着她早已疲惫不堪的心。过了许久,他才像用尽了全身力气,挤出一句:“……好。等我……等我把这边……弄顺点……”后面的话,消散在了一片嘈杂的背景噪音里。那个“弄顺点”,渺茫得像山间的晨雾。
请假报告批得很快。当王灵芝的肚子开始显山露水,行动日渐不便时,李建国母亲,一个头发花白、脸上刻满风霜沟壑的山里老太太,背着鼓鼓囊囊的大包袱,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桑植这间孤零零的山村小学。她带来了成筐的土鸡蛋,晒干的山野菜,还有一床厚实暄软的新棉被。老太太话不多,只是用那双粗糙得像老树皮一样的手,默默地把王灵芝那间简陋的宿舍收拾得干干净净,炉火烧得旺旺的,又用山泉水和草药熬了浓浓的汤,逼着她喝下去。
“娘,您别忙了……”王灵芝看着婆婆佝偻着腰在狭窄的屋里转来转去,心里既温暖又酸涩。
“不忙不忙,你歇着。”老太太头也不抬,麻利地搓洗着王灵芝换下的衣服,“建国那小子……唉!”她重重地叹了口气,浑浊的老眼里满是心疼和无奈,“苦了你了,灵芝。娘在这儿,你安心生娃。”
婆婆的到来,像一块粗糙却厚实的棉布,暂时堵住了生活凛冽的寒风。她包揽了所有家务,甚至学着用王灵芝的旧课本,磕磕绊绊地给石头那几个还没走的孩子辅导作业。日子在柴米油盐和日渐沉重的胎动中缓慢流淌。王灵芝抚摸着高高隆起的腹部,感受着里面那个小生命有力的踢打,一种混合着期待与巨大隐忧的复杂情绪,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的心。窗外的山风依旧呼啸,吹过那间依旧破败、全靠油毡和木头顶着、在风雨中飘摇的教室。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