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袄里的三十年(四)
王恒宇终究没能留在城里的医院。王红旗抱着那件旧棉袄,像抱着最后通牒的令牌,逼着儿子儿媳签了字。救护车顶着还未化尽的残雪,一路颠簸,将那个浑身插满管子、只剩微弱呼吸的老人,送回了黄土沟壑深处的老家县城医院。
县医院的条件简陋,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陈旧墙体混合的沉闷气味。病房是八人间,拥挤嘈杂。王恒宇的病床靠着窗,窗外是光秃秃的杨树枝桠和远处灰蒙蒙的、贫瘠的山梁。王红旗就在床边支了张窄窄的折叠行军床,日夜守着。她拒绝了女儿们要轮流陪护的提议,只让她们有空送些换洗衣物和饭食。
“你爸……得我看着。”她的话不多,语气平淡,眼神却像生了根,牢牢扎在王恒宇灰败的脸上。
那件旧棉袄,被她叠得整整齐齐,放在王恒宇枕头边,挨着他花白的鬓角。粗糙的布料,粗粝的补丁,在洁白却陈旧的病房里,显得格格不入,又像一件沉默的镇物。
王恒宇大部分时间都昏睡着,偶尔被剧烈的咳嗽或疼痛折磨得短暂清醒,眼神浑浊涣散,认不清人,嘴里发出模糊的呓语。只有王红旗凑近他耳边,一遍遍低唤“恒宇”,那浑浊的眼睛才会极其艰难地聚焦片刻,嘴唇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丝微弱的气息,或者一滴混浊的泪水,从眼角慢慢滑落,渗进枕巾里。
“恒宇,咱回家了……回咱自己的地方了……”王红旗用温热的毛巾,极其轻柔地擦拭着他枯槁的脸颊和干裂的嘴唇,动作小心翼翼,像擦拭一件易碎的瓷器。她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种催眠般的安抚,“你看,你的羊,我都托隔壁老李头喂着呢……开春,等地化了冻,我回去把咱那几亩地也拾掇起来……你想吃啥?我给你熬点小米粥?稠稠的,上面一层油皮儿……”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些最寻常的、属于他们那个破败院落的琐事。窗外的风掠过枯枝,发出呜呜的声响。病房里其他病人的呻吟、家属的交谈、护士推着治疗车走过的轮子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王红旗的世界,仿佛只剩下这张病床,这个油尽灯枯的老人,和枕边那件沉默的旧棉袄。
王继业来过几次。第一次来,是开着锃亮的轿车,带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他穿着笔挺的羊毛大衣,站在充斥着病气和贫穷气息的病房门口,显得格外突兀。他皱着眉,看着拥挤的环境,看着父亲枯槁的模样,看着母亲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她进城时的新衣服早不知丢哪里去了),再看看枕边那件刺眼的“破棉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弃和焦躁。
“妈,这条件……太差了!要不还是……”他试图开口。
王红旗连眼皮都没抬,只专注地用棉签沾着温水,湿润王恒宇干裂的嘴唇。“这里挺好,离咱家近。”她的声音平静无波。
王继业碰了个软钉子,讪讪地放下东西,待了不到半小时,就被一通工作电话叫走了。后来几次,他停留的时间更短,带来的东西也越来越敷衍,脸上那份焦躁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说的情绪取代。他看着母亲日复一日地守在病床前,像守着一段行将熄灭的烛火,看着她用粗糙的手给父亲擦身、喂水、处理秽物,看着她抱着那件旧棉袄在行军床上蜷缩着打个盹……一种陌生而沉重的感觉,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缠上了他曾经坚硬的心房。
一天傍晚,王继业又来了。这次他没带东西,只穿着一身半旧的羽绒服,脸上带着长途开车后的疲惫。病房里很安静,王恒宇又陷入了昏睡。王红旗正坐在小凳子上,就着床头柜昏暗的灯光,费力地缝补着王恒宇一件旧棉毛衫的破洞。她的老花镜滑到了鼻尖,眯着眼睛,手指被针扎了一下,渗出血珠,她只是放在嘴里吮了吮,又继续。
王继业默默地站在门口看了很久。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给母亲佝偻的背影镀上了一层黯淡的金边,也照亮了她鬓角刺眼的白发和那件搭在膝盖上的、同样布满补丁的旧棉袄。那画面,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他心上来回割锯。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极其缓慢地、无声地走进了病房。他没有打扰母亲,目光落在了父亲枕边那件叠放整齐的旧棉袄上。鬼使神差地,他伸出了手,指尖触碰到那粗糙冰冷的布料。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尘埃、汗味、阳光和某种陈旧岁月的复杂气息,瞬间涌入鼻腔。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上面一道粗粝的、歪歪扭扭的补丁。记忆的闸门被猛地撞开——他仿佛看到许多年前,油灯昏黄的光晕下,母亲低着头,笨拙地缝补着这件棉袄。父亲蹲在门槛上抽烟,烟锅里的火光明明灭灭,映着他沉默而专注的侧脸。小小的自己趴在炕沿,好奇地看着母亲一针一线……那时的冬天真冷啊,可这件破棉袄裹在身上,竟也暖烘烘的……
“你爸……那年冬天,就是穿着这件袄,把你从县医院拉回来的……”王红旗不知何时停下了针线,抬起头,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路上雪那么厚,板车陷住了……他怕冻着你,就把袄脱下来裹着你,自己穿着单衣推车……到家,人都冻僵了,嘴唇乌紫,半天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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