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重(三)
悉尼的清晨来得比北京早两个小时。张敏站在员工宿舍的窗前,看着朝阳将歌剧院白色的贝壳屋顶染成金色。来澳大利亚三周了,她依然会在凌晨四点突然惊醒,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身边并不存在的孩子。
手机屏幕亮起,是母亲发来的照片——六个月大的儿子坐在学步车里,咧着刚长出一颗牙的小嘴笑得灿烂。张敏用手指轻轻抚过屏幕,喉咙发紧。她本该在孩子身边见证每一个成长瞬间,现在却隔着八千公里的距离,通过冰冷的屏幕参与儿子的生活。
张,该走了。室友玛丽卡在门口催促,浓重的印度口音让简单的英语听起来像另一种语言。
张敏迅速抹去眼角的湿润,抓起背包跟上。幼儿园离宿舍有半小时步行路程,沿途是悉尼北岸静谧的街道,两旁是修剪整齐的草坪和色彩明快的独栋房屋。这种宁静富裕的景象与她家乡拥挤的街道、嘈杂的市场形成鲜明对比,每次走过都让她感到一种不真实感。
今天你要负责婴儿班。园长丽莎简短地布置任务,语速快得张敏只能听懂一半,记住,只能用英语跟孩子们交流。
婴儿班有八个孩子,最小的十个月,最大的两岁。张敏蹲下身,看着这些金发碧眼的小家伙,胸口一阵刺痛——他们和她的儿子差不多大,却能用稚嫩的声音喊出mommy,而她的孩子学会的第一句话很可能是。
Miss Zhang, Toby hit me! 一个红发小女孩扯着她的衣角告状。
张敏手忙脚乱地安抚孩子,大脑飞速搜索有限的英语词汇。在国内,她是备受家长喜爱的优秀幼师,能同时照顾十几个孩子游刃有余;在这里,她却像个笨拙的新手,连最基本的沟通都成问题。
午餐时间,她躲在员工洗手间给王方良发消息:今天怎么样?宝宝乖吗?手指悬停在发送键上,又加了一句:我想你们。然后迅速删掉,换成一个笑脸表情。她不能让丈夫知道自己有多想家,那只会增加他的负担。
手机震动起来,是王方良发来的视频请求。张敏整理了一下头发,挤出笑容接通。
敏敏,你看!屏幕那头的王方良举着儿子,小家伙正试图抓住爸爸的手指往嘴里塞,他今天会坐了!
张敏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她错过了儿子人生中第一个重要里程碑。真棒!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高兴,你那边怎么样?工作还顺利吗?
挺好的。王方良的笑容有些勉强,脸色比她离开时更加苍白,王磊给我涨了五百工资,这个月能多还些债。
他们都知道这是谎言。张敏看到丈夫身后的墙壁上贴着外卖单和汽修店的工作排班表,显然他还在偷偷兼职。但她没有拆穿,只是轻声说:别太累了,注意身体。
你也是。王方良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敏敏,你瘦了。
简单的一句话击穿了张敏强撑的坚强。她匆忙找了个借口挂断视频,把脸埋在手心里无声啜泣。三周来,她每天工作十小时,吃最便宜的超市临期食品,把每一分澳元都换算成人民币寄回家。身体的疲惫尚能忍受,但对孩子和丈夫的思念却像钝刀割肉般日夜折磨着她。
洗手间的门被敲响,丽莎园长的声音传来:张,孩子们午睡醒了。
张敏迅速擦干眼泪,用冷水拍了拍发红的眼睛。她对着镜子练习微笑,直到看起来像个正常的、快乐的幼儿教师,然后推门走出去迎接下午的工作。
与此同时,北京郊区的建材市场里,王方良正跪在地上清点瓷砖库存。八月的酷暑让仓库变成了蒸笼,他的工装后背已经湿透,额头的汗水滴在清单上,晕开了字迹。
良哥,东区的货点完了吗?王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伴随着空调的凉风——他从不在没有空调的地方多待一分钟。
马上好。王方良撑着膝盖站起来,突然一阵剧痛从胃部窜上喉咙,他弯下腰干呕起来,眼前发黑。
我靠,你别吐在货上!王磊跳开一步,随即皱眉,你脸色怎么跟死人似的?
王方良摆摆手,强撑着直起腰:没事,可能中暑了。
得了吧,我看你是累的。王磊从钱包里抽出几张钞票,今天别干了,去医院看看。别死我店里,晦气。
王方良想拒绝,但又一波疼痛袭来,他只能接过钱,踉跄着走向公交站。车上,他给母亲发了条消息,让她今晚帮忙照顾孩子,然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直到终点站被司机叫醒。
社区医院的诊断是胃溃疡加重,医生开了药,严肃警告他必须休息。王方良点头答应,心里盘算的却是晚上的外卖工作不能停——张敏上周寄回的两万块还了最急的债,但还有五万多的窟窿等着填。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场噩梦。王方良白天在建材店忍受王磊的刁难,晚上送外卖到凌晨,周末去汽修店打杂。胃痛成了常态,止痛药从一天一片增加到三片。只有每天与张敏和儿子的视频时间是他坚持下去的动力,即使那常常让他更加痛苦——看着屏幕里儿子一天天长大,而自己却像个局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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