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姐的业务(十一)
老张面馆的日子,在油污、蒸汽和没完没了的碗碟堆里沉重地碾过。王姐和小辉像两颗被强行楔进老旧机器的螺丝,在油腻的轰鸣中艰难运转。王姐依旧是后厨沉默的轴心,冻裂的手在冷水和洗洁精里反复浸泡,红肿的指关节在择菜剥蒜中磨砺得更加粗粛。小辉则成了前厅的影子,笨拙地学着刘姐的样子收拾碗筷、擦桌子、招呼客人。他话少,动作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僵硬和生疏,偶尔打翻碗碟引来刘姐粗声的呵斥,他也只是抿紧嘴唇,低头默默收拾干净,额前垂下的碎发遮住了所有表情。
那只磕碰得不成样子的旧保温杯,依旧立在洗碗池旁的角落,杯壁蒙着厚厚一层油污和水渍,边缘的磕痕在昏黄的灯光下依旧清晰。只有在短暂的间隙,王姐才会拧开杯盖,灌下几口早已温吞的开水,滚烫的暖意早已消失,只剩下维持生命的最低温度。
日子像一张被油污浸透的旧抹布,沉闷、油腻、散发着洗不净的馊味。直到一个异常闷热的午后。
前厅的喧嚣隔着门帘汹涌扑来,午市的尾巴带着特有的烦躁。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油烟味、汗味和食物残渣发酵的酸腐气。小辉端着摞得摇摇欲坠的油腻碗碟,小心翼翼地穿过狭窄的过道,汗水顺着他紧绷的脖颈滑进洗得发白的校服领口。就在这时,几个穿着深蓝色制服的身影,带着一种与面馆格格不入的冷峻气场,推开了半掩的卷闸门。
“卫生检查!”
为首的一个中年男人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前厅的嘈杂。他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油腻的地面、桌面上残留的汤汁和食物碎屑,以及墙角堆放的、散发着可疑气味的潲水桶。他身后的年轻工作人员立刻拿出相机,快门声清脆地响起,闪光灯刺眼地亮起。
前厅瞬间安静下来。食客们惊愕地停下筷子,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口。老张闻声从后厨冲出来,手里还拎着沾着肉沫的菜刀,脸上油汗混杂,堆起僵硬的笑容:“同志,同志!这是……这是怎么了?我们小本生意,一向规规矩矩……”
“规矩?”中年男人冷冷地打断他,目光落在小辉手里那摞摇摇欲坠、油污斑驳的碗碟上,“营业执照、健康证、卫生许可证,出示一下。”
老张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这……这……执照有!健康证……刘姐的过期了,正要去补……卫生……”他语无伦次。
中年男人不再理会他,径直走向后厨,一把掀开了那扇油腻厚重的蓝色门帘。
后厨的景象暴露在冷峻的目光和刺眼的闪光灯下。王姐正埋头在堆积如山的碗碟里,双手泡在浑浊的泡沫水中。巨大的煮面桶边缘挂着凝固的油垢,灶台缝隙里积着厚厚的黑色油污,墙角堆放的米袋旁散落着几颗发霉的土豆,几只苍蝇嗡嗡地盘旋在盛放肉臊子的盆上方。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得令人窒息的油烟、腐烂蔬菜和劣质洗涤剂混合的刺鼻气味。
“后厨卫生严重不达标!食品原料储存不规范!从业人员健康证不齐!餐具消毒存疑!”中年男人声音冰冷,语速极快,每一条都像重锤砸下。他身后的工作人员迅速在记录本上写着,相机快门声不绝于耳。
老张的脸瞬间煞白,嘴唇哆嗦着,想辩解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刘姐叉着腰站在一旁,脸色铁青,眼神凶狠地瞪着检查人员,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惧意。
“根据规定,责令立即停业整顿!查封!”中年男人面无表情地宣布,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张盖着鲜红印章的封条。
“查封?!”老张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起来,脸上的横肉因为激动而扭曲,“不能封啊同志!封了我这店就完了!一家老小都指着这个吃饭啊!通融通融!求求你们……”他几乎是扑上去,想去抓中年男人的胳膊,却被对方灵巧地避开。
“妨碍执法,后果自负!”中年男人眼神凌厉,语气不容置疑。他身后的工作人员立刻上前,动作麻利地在卷闸门内侧和通往厨房的门上贴上了白色的封条。那刺目的白色和鲜红的印章,在油腻昏暗的环境里,像宣告死亡的讣告。
老张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瞬间瘫软下去,一屁股坐在油腻的凳子上,双手死死抱着头,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完了……全完了……”刘姐也慌了神,叉腰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眼神茫然地看着那刺眼的封条。
前厅的食客们早已作鸟兽散,留下满桌狼藉。小辉端着那摞沉重的碗碟,僵立在原地,脸色苍白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眼中充满了惊愕和无措。他下意识地看向后厨门口。
王姐不知何时已停下了洗碗的动作。她站在水池边,手上还滴着浑浊的泡沫水,油腻的围裙紧贴在单薄的身上。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穿过门帘的缝隙,静静地看着前厅的混乱,看着瘫坐在地的老张,看着那刺目的白色封条。那目光平静得像深不见底的古潭,没有惊慌,没有绝望,只有一种被生活反复捶打后、近乎本能的麻木和……一丝难以察觉的、尘埃落定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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