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夫人每日最大的消遣便是看戏。她坐在那雕花梨木椅上,面前是一盘盘精致的茶点,身后侍立着两个小丫鬟,台上是咿咿呀呀、水袖翻飞的悲欢离合。她其实看不大懂,那双过于清澈、甚至带点非人懵懂的眼睛,映着台上浓墨重彩的生旦净末丑,却读不懂他们为何时而掩面痛哭、时而欢喜雀跃。那眼泪与笑声,于她而言,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看得见,却感触不到内里的温度。但这丝毫折损不了她的好心情。她只是喜欢这热闹,喜欢那华美的衣饰,喜欢空气中甜腻的果子香与熏香混合的味道——这是一种鲜活而生动的“人间气象”,对她这条来自深海的鱼来说,新奇远大于感悟。
她常常看着贾宝玉在姐妹堆里左右逢源,那个被称作“凤凰”的少年,眉眼含情,话语温软,逗得这个笑,引得那个嗔。她身里的那个“系统”便会适时地在她脑中响起,试图为她剖析这复杂的人际网络:这是“情窦初开”,那是“欲说还休”,其间掺杂着家族利益、礼教规训、个人情志等等无数她难以理解的概念。
“好了,好了,别念了,”刑夫人常在脑中不耐烦地打断,“太麻烦了。”
她的思维直接得近乎残酷。喜欢?喜欢就去与他交配嘛,生个小人类不就行了?多么简单明了。在她作为鱼的认知里,天经地义便是如此。它们鱼喜欢了便追逐,便交配,淋漓畅快,从无滞碍。而且,一次交配之后,那喜欢往往便淡了,下一次,又会换一条漂亮或强壮的鱼去喜欢。尽管她自己,严格来说,还是一条未曾真正交配过的漂亮鱼,但她自认见识广博。她常与那只活了不知多少岁的老海龟,一同观看深海之中大鱼们求偶与繁衍的盛大仪式,那是一种原始而奔放的生命之力。等小鱼们被生出来,她还会与它们一同嬉戏,看它们在海葵丛中笨拙地穿梭。
人类的这套弯弯绕绕,情情爱爱,哭哭笑笑,在她看来,真是效率低下且莫名其妙。
这日,贾赫又踱步到了她的房里。他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果然,坐下喝了半盏茶,他便捻着胡须,语气平淡地告知:“迎春的婚事定了,找了一户好人家。你去找琏儿媳妇,让她着手准备嫁妆,下个月就过门。”
刑夫人正拈着一块豌豆黄,闻言眨了眨眼,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迎春”是那个总是低眉顺眼、不怎么说话的二姑娘,“琏儿媳妇”便是那个泼辣能干的王熙凤。至于“好人家”是哪家,为何如此匆忙,她一概没想过去问。于她而言,这仿佛是听说了“今天厨房采买了新鲜的鲥鱼”一般,是一件需要去办理的具体事务,而非一个女儿家的终身大事。
她“哦”了一声,点点头:“知道了。”
贾赫对她这种毫无波澜的反应早已习惯,交代完毕,便起身离开了。
于是,刑夫人便依言去找王夫人。按理,她作为长房夫人,迎春的嫡母,此事本该她来主持,至少也要过问细节。但她找到王夫人,只是原样复述了贾赫的话:“老爷说,给迎春找了人家,让找凤丫头准备嫁妆,下个月出嫁。”
王夫人倒是愣了一下,问道:“是哪一家的人家?老爷可说了?”
刑夫人一脸茫然,如实回答:“不知道。老爷没说,我也没问。”她顿了顿,觉得逻辑十分通顺地补充道:“反正又不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我管多了她也不见得听。好了歹了,都是她自己的命数罢了。”
王夫人被她这番话噎得一时无言,竟不知该如何接话。她看着刑夫人那张美得毫无瑕疵、却也空得毫无内容的脸,心底掠过一丝说不清是鄙夷还是怜悯的情绪,最终只化为一声无声的叹息。她深知大房那边的混乱,也懒得多加插手,既然邢氏这个嫡母都是这般态度,她一个隔房的婶娘又何必较真。于是,她面上应承下来,转头吩咐王熙凤去办时,也只淡淡提了一句“大老爷定的,那边太太的意思是一切从简,尽快办妥”。
王熙凤是何等精明人物,察言观色,便知这桩婚事透着古怪,上下皆不重视。她本就事务繁杂,乐得省心,于是便敷衍了事地草草备了十八抬算不上丰厚的嫁妆——于贾府这样的门第而言,近乎寒酸——吹吹打打,便将二姑娘迎春送出了门。那锣鼓喧天的热闹,更像是一场匆忙的过场,掩盖着内里的仓促与凉薄。
迎春出嫁后不久,府里又起波澜。说是朝廷打仗输了,不得不议和,对方提出要一位宗室贵女和亲。不知怎的,宫里的眼光竟落到了贾家三姑娘探春的身上。消息传来,贾府上下竟弥漫起一种奇异的“欢喜”。
贾政、王夫人等虽有不舍,但更多是觉得这虽非预期,却也是家族荣耀的一种体现,探春此举能为家族带来切实的利益与稳固,是“明大义”之举。贾母虽伤感,却也知这是难以违逆的圣意,且于探春而言,或许是一条意想不到的出路。底下不少人则觉得这是件新鲜事,值得议论炫耀。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