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关外的风雪如同万千把淬了冰的钝刀,狠狠刮削着天地间的一切。杨涟带着二十名精悍亲骑,顶着几乎要将人马掀翻的狂风,艰难跋涉在通往废弃墩堡的雪路上。马蹄深陷,每一步都带起沉重的雪沫。探马回报中那个精于火器却又满腹怨愤的匠头孙元化,如同磁石般吸引着他。陛下的“唯才是举”如滚烫的烙铁印在心头,徐光启“凭坚城,用大炮”的战略能否成功,火器人才是关键!这埋没于边关废墟的遗珠,他必须亲手挖出来!
一个多时辰的艰难跋涉,那座在探马口中残破不堪的墩堡终于出现在风雪弥漫的地平线上。它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白茫茫的荒野中,墙体多处坍塌,像一头被剥了皮、打断骨头的巨兽残骸。堡内隐约透出微弱的火光,伴随着金属敲击的叮当声,在呼啸的风雪中断断续续。
“下马!围住堡门,无令不得擅动!” 杨涟翻身下马,玄色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他手按尚方剑柄,目光锐利如鹰,示意亲兵散开警戒,自己则带着两名护卫,深一脚浅一脚地向那透出火光的豁口靠近。
豁口内,景象触目惊心。这是一个勉强还算完整的底层空间,屋顶破了大洞,寒风裹着雪片肆无忌惮地灌入。中央燃着一堆篝火,火焰在狂风的撕扯下忽明忽暗。围着篝火的,是几十个形容枯槁、衣衫褴褛的溃兵,脸上刻着逃亡的惊惶和饥饿的麻木。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篝火旁那个忙碌的身影。
一个约莫三十出头的汉子,身材精悍,穿着破烂的号服,外面胡乱裹着皮袄。他脸上沾满黑灰,胡子拉碴,唯有一双眼睛,在火光映照下亮得惊人,如同烧红的炭火,里面燃烧着近乎偏执的专注和压抑的愤怒。他正俯身在一门扭曲变形的铁疙瘩前——那分明是一门炸了膛的虎蹲炮残骸!他手中握着一柄沉重的铁锤,正对着断裂处的精铁碎片,小心而用力地敲打着,试图将其重新铆合。每一次敲击,都迸溅出几点火星,发出沉闷而执拗的响声。
“孙元化?” 杨涟的声音穿透风雪的呼啸,带着威严响起。
敲击声戛然而止。
孙元化猛地抬起头,那双炭火般的眼睛瞬间锁定了豁口处逆光站立的杨涟。火光勾勒出杨涟挺拔的身形和腰间那柄尚方剑,也照亮了他华贵的玄色大氅。孙元化的眼神瞬间从专注变为极度的警惕,继而涌起一股毫不掩饰的、近乎刻骨的怨毒!他手中的铁锤“哐当”一声重重砸在冰冷的炮身上。
“哼!当官的?” 他啐了一口,声音沙哑干裂,带着浓重的嘲讽,“怎么?抚顺丢了,铁岭陷了,想起我们这些臭匠户了?还是觉得老子这百十斤烂肉,还能榨出点油水,替你们这些官老爷顶萨尔浒战败的罪?!” 他的话如同淬毒的冰锥。周围的溃兵们也惊恐地看着杨涟,下意识地往后缩,空气中弥漫起浓重的敌意。他们是从抚顺、开原等地溃退下来的军械局匠户,萨尔浒惨败后,他们这些底层匠人成了某些将领推卸责任的替罪羊。
杨涟身后的护卫手按刀柄。杨涟却抬手止住,向前走了几步,目光平静地迎视着孙元化:“本官杨涟,奉旨持尚方剑,总督山海关军务,协理辽东援兵。孙元化,本官不是来问罪的,更不是来找替罪羊的。”
孙元化嗤笑一声,满脸的不信:“总督?尚方剑?好大的官威!官字两张口,说得好听!抚顺城破,铁岭陷落,我们军械局的兄弟拼死护着器械突围,死了多少人?!结果呢?上官把战败的屎盆子往我们头上扣!说我们造的炮不行,保管不力!老子造的炮,在抚顺城头轰碎了建奴多少盾车?!要不是…要不是…” 他激动得说不下去,胸膛剧烈起伏,眼中血丝密布,那是积压了太久的屈辱和愤怒。
“萨尔浒之败,抚顺、开原、铁岭之失,罪在庙堂谋略失当,罪在统兵将帅无能!” 杨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个人心上,“苛责尔等匠户,乃是昏聩!是推诿!此等冤屈,本官已知!待辽东稍定,定当奏明圣上,还尔等一个公道!”
孙元化猛地一窒,怨毒的咆哮被堵在喉咙里,难以置信地看着杨涟。公道?这两个字从一位手持尚方剑的总督口中说出?周围的溃兵们也骚动起来,麻木的眼神里燃起一丝微弱的光。
杨涟趁热打铁,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孙元化:“但此刻!公道在其次!孙元化!你看看这门炮!看看这些跟你逃出来的兄弟!再看看关外!努尔哈赤的铁蹄正踏向辽阳、沈阳!多少城池将破?多少百姓将沦为刀下之鬼?!你精于火器,深谙其利!难道就甘心看着建奴屠刀砍向我们的父老乡亲?看着这大好河山,一寸寸沦丧?!”
他猛地一指那门扭曲的虎蹲炮残骸,声音如同惊雷炸响:“这门炮!它本该在城头怒吼!轰杀建奴!而不是像废铁一样烂在这里!你的手艺,你的本事,是用来对着自己人发泄怨气,还是该用在杀敌报国、守护桑梓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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