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如打翻的砚台,将浓淡不一的墨色层层渲染在天际,最终融成一片温柔的灰蓝,沉沉地笼罩住白石村,也笼罩着村尾那座看似与寻常农家无异的静谧小院。连续几日的晴好天气,仿佛将天地间的尘埃与戾气都涤荡一空,连带着空气中都带着草木洗净后的清新。作坊已然下工,雇工们归家的喧闹声如同退潮般远去,只余下几声零落的犬吠和归巢倦鸟的啁啾,更显得这小院格外的安宁。
与往日灶房里飘出的、或是炒茶的热烈焦香,或是熬制药膏的浓郁草木气息不同,今日,从那半开的窗户里逸出的,是食物最本真、也最温暖的香气——油脂与烟火交织的味道,勾动着人最原始的食欲。
沈清徽褪下了平日里便于行动的窄袖布衣,换了一身更显居家的素色宽衫,衣袖挽至小臂,露出一截皓腕。她正站在灶台前,专注地看着锅里咕嘟冒泡的汤羹。跳跃的灶火映在她沉静如水的眸子里,仿佛也染上了一丝罕见的、属于人间的暖意。
产业初步步入正轨,琐事虽依旧繁多,但一切总算有了清晰的脉络可循,这让她难得地偷得了浮生半日闲,甚至生出了几分亲自操持晚饭的兴致。
当最后一道清炒时蔬出锅,碧绿鲜亮的菜叶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被她稳稳地盛入盘中时,院门被轻轻推开,陈砺那挺拔如松的身影踏着暮色走了进来。他依旧是那一身利落的短打,腰间束带,步伐沉稳,只是在踏入这弥漫着食物香气的小院时,那惯常冷硬的眉眼,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
“回来了?”沈清徽没有回头,声音平和,带着一丝劳作后的轻微喘息,“正好,吃饭。”
她端着两盘菜走出灶房,放在了院中那方表面已被磨得光滑的石桌上。一盘是那清炒时蔬,另一盘是切得薄如蝉翼、蒸得油脂沁出、近乎透明的腊肉,旁边还有一盆冒着腾腾热气的杂粮米饭。简单的菜式,却因那份用心而显得格外诱人。
这是自“林家作坊”初具规模、诸事繁杂以来,少有的、由沈清徽亲自下厨操持的、像模像样的一顿晚饭。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于往日紧张忙碌的、近乎家常的温馨气息。
陈砺默默上前,动作熟练地帮她摆好碗筷,一主一仆,两副碗筷,相对而放。做完这一切,他便习惯性地后退一步,肃立在一旁,如同忠诚的守卫,界限分明。
沈清徽摆好最后一只汤碗,抬眸看了他一眼,语气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温和,却又自然无比:“坐。”
陈砺身形微顿,抬眼看向沈清徽。夕阳的余晖恰好落在她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那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让他无法抗拒的力量。他喉结微动,迟疑仅仅一瞬,终究还是依言,在那张属于他的、石桌对面的凳子上坐了下来。只是即便坐下,他的脊背依旧挺得如同标枪,仿佛随时准备应对任何突发状况。
两人相对而坐,安静地开始用饭。没有言语,只有碗筷偶尔碰撞发出的轻微脆响,以及细微的咀嚼声。沈清徽吃得慢而优雅,小口咀嚼,仿佛置身于雕梁画栋的华堂锦屋,品尝着御厨精心烹制的珍馐,而非这山村陋院的粗茶淡饭。那份刻在骨子里的从容与贵气,并未因环境的简朴而折损分毫。
陈砺则吃得很快,却并不显得粗鲁,保持着军中风卷残云的习惯,效率极高,却又奇异地没有破坏这份宁静的氛围。
这片刻的宁静与温馨,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短暂滞留在看似平静港湾内的平和假象,珍贵,却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饭至中途,陈砺率先放下了碗筷,碗底干净得不剩一粒米。他抬起眼,目光沉静地看向对面的沈清徽,低沉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刻意维持的安宁:“主子,有件事,需向您禀报。”
沈清徽夹菜的手在半空中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那片碧绿的菜叶悬在筷尖。她缓缓将菜叶放入碗中,然后才抬起眼,眸光清亮地看向陈砺,并无意外,只淡淡道:“说。”
陈砺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即将出鞘的刀锋,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近日,属下察觉,有人在远处窥视小院。”他伸手指向院墙外的几个方向,“并非固定一人,身形不一。位置也时常变换,多在对面的山坡树林后,借林木遮掩;或是村路拐角的阴影里,借地形隐匿。对方很警惕,动作滑溜,属下稍有靠近探查的意图,他们便如受惊的兔子,迅速隐匿离开,绝不纠缠。观其行迹步伐,松散无力,不似练家子,但也绝非普通村民好奇张望那般简单。”
他顿了顿,补充了最关键的一句:“那种窥视的感觉……带着一股子阴湿的恶意。”
沈清徽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波动,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闲事。直到陈砺说完,她才缓缓地、将手中那双竹筷,轻轻放在了白瓷碗的边缘,发出“哒”的一声轻响,在这寂静的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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