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徽那句“冰山一角”如同惊雷,在谢长渊心中炸开,余韵久久不散。书房内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谢长渊垂眸,看着杯中已然微凉的茶汤,水面倒映着他自己略显凝重的面容。他需要时间消化,需要重新校准自己对眼前这个女子,以及对这场合作的认知。
沈清徽并不催促,她重新坐回椅中,拿起之前放下的那封关于州府商机的信函,似乎又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只是随口一提。这种举重若轻的态度,反而更让谢长渊感到一种深不可测的压力。
终于,谢长渊抬起头,眼底的震惊与审视渐渐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与探究所取代。他不再将沈清徽视为一个可以轻易用利益打动的合作者,而是放在了几乎平等,甚至在某些方面需要仰视的位置上。
“沈东家,”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郑重,“受教了。”这三个字,他说得心服口服。
沈清徽从信函上抬起眼帘,淡淡看了他一眼,算是接受了他这份态度的转变。
“既如此,”谢长渊调整了一下坐姿,身体前倾,更像是一个虚心求教的学生,而非一个谈判的商人,“谢某有几个困惑,萦绕心头已久,不知沈东家可否为谢某解惑?”
“谢公子请讲。”沈清徽放下信函,做出了倾听的姿态。
“首先是这‘工分制’。” 谢长渊率先抛出他最感兴趣的问题,“按劳分配,古已有之。但如贵坊这般,将工分与衣食住行、乃至未来期望,如宅基地如此紧密捆绑,形成一套如此严密的兑换体系,谢某闻所未闻。沈东家是如何想到的?又如何确保其公平,防止其中滋生**,例如,管事虚报工分,或兑换物资时以次充好?”
这个问题极为犀利,直指管理制度的核心漏洞。
沈清徽神色不变,从容答道:“想到它,是因为人性趋利,而利,需看得见,摸得着,盼得到。至于公平与防腐……”
她顿了顿,语气平缓却条理清晰:“其一,工分登记每日公开,由记分员、小组长、雇工本人三方确认画押,若有异议,当场提出,王婆子负责仲裁。其二,兑换物资由专人采购,入库出库皆有明细账册,定期盘查。兑换时,雇工当场验货,劣质可拒收并举报。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她目光扫向窗外,仿佛能穿透夜色,看到那些辛勤劳作的村民,“利益共同体之下,人人皆是监督者。虚报工分,损害的是他人应得之利;兑换劣货,损害的是作坊信誉,最终影响的是所有人的长远收益。无需我严刑酷法,他们自己就会互相盯防。这,比任何监工都有效。”
谢长渊听得眼中异彩连连。三方确认、账目公开、现场验货、集体监督……这套组合拳下来,几乎将常见的漏洞堵死了大半!尤其这利用“集体利益”促成互相监督的想法,简直是将人性利用到了极致!他仿佛看到了一套精密的、能够自我校验和修复的系统在运转。
“妙!绝妙!” 他忍不住以指节轻叩桌面,旋即又问,“那……村民激励呢?我观坊中雇工,士气高昂,远超寻常。除了工分,是否还有其他法门?”
“自然。”沈清徽颔首,“工分是基础,是‘利’,但人活于世,并非只为利。”
她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动作优雅从容:“‘名’与‘信’,同样重要。每月评选‘优秀小组’、‘生产能手’,张榜公布,给予额外工分或实物奖励,这便是‘名’,是认可,我承诺的工分兑换、年节福利,从未拖欠克扣,言出必行,这便是‘信’,是保障。”
她看向谢长渊,眼神深邃:“让他们活得有尊严,有盼头,知道自己的付出必有回报,且这回报是公正的,持续的。如此,何须催促?他们自会为自己,也为这共同的‘家’而拼搏。”
谢长渊默然。他想起自己手下那些伙计,虽也用薪金激励,但何曾想过给予他们如此程度的“尊重”和“认同感”?沈清徽这是将御下之道,用在了最底层的雇工身上,并且效果惊人!
他深吸一口气,问出了第三个,也是他最为好奇的问题:“沈东家目光长远,谢某佩服。只是,谢某冒昧一问,您将这白石村经营得铁桶一般,最终……所图为何?难道真的甘心偏安于此,仅仅做一个富家翁?或者说,您对这‘林家作坊’的未来,究竟有何规划?”
这个问题,触及了沈清徽的终极目标和她真实的野心。
沈清徽并没有立刻回答。她站起身,缓步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幅她亲手绘制的、相对简略的舆图,上面标注着白石村、县城、州府乃至更远方的一些主要城镇和交通线。
昏黄的灯光下,她的指尖轻轻划过舆图。
“谢公子可知,为何我要办女子工坊?为何要资助村中学童笔墨?”她反问道,声音在静谧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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