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将小院温柔地包裹。最后一缕天光挣扎着湮灭在西边的山峦之后,屋内,一盏油灯被点燃,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驱散了角落的黑暗,却也营造出另一种更深沉的静谧。
白日的喧嚣与暗涌,仿佛都被隔绝在那扇简陋的院门之外。村中关于她的种种议论,同情、敬佩、猜忌、审视……那些纷繁复杂的声音,到了这里,都化作了无声的背景,再也无法侵入这方被她牢牢掌控的天地。
沈清徽坐在临窗的桌案前。窗扉半开,夜风送入初夏草木的清新气息,与她身上若有似无的、清冽的药草香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而沉静的氛围。
案上,摊开着那本厚重的、皮质封面已有些磨损的日记。旁边,一方歙砚,墨迹未干,一支狼毫小楷搁在笔山上,笔尖蘸饱了浓墨。
她并未立刻动笔,只是静静地坐着,眸光落在跳跃的灯焰上,眼神却空洞而悠远,仿佛在回溯着白日里接收到的所有信息,又像是在进行一场冷静至极的复盘。
王婆子带来的村中舆论,那些淳朴妇人的赞叹,那些精明妇人的猜疑,那些务实男人的衡量……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在她脑海中掠过,却被剥离了所有情感色彩,只剩下最核心的、可供分析利用的价值。
许久,她缓缓吁出一口气,那气息轻若无物,却仿佛吹散了眸中最后一丝属于“林招娣”的、可能存在的彷徨或软弱。
她伸手,取笔。指尖稳定,没有丝毫颤抖。
笔尖落下,触及微黄的纸页,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清秀而隐含风骨的字体,如同她此刻的心境,冷静、清晰,带着一种剥离了情感的、近乎冷酷的审视。
【辛酉年 季夏 初七 晴,南风微燥】
舆论已起,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王婆子今日来报,村中议论大抵分为两派。一者,感我“仁厚”,怜我“孤弱”,赞我“以德报怨”。此辈心思单纯,易受表象迷惑,可为吾之屏障,暂借其势,安抚民心。另一者,则疑此事过于“巧合”,窥我手段,心生忌惮。此辈或有些许见识,或本性多疑,然其畏威而不怀德,反倒更易掌控。
她没有停顿,笔锋流畅,仿佛这些分析早已在她心中演练过千百遍。
“仁厚”之名,乃护身之符,行事之便。然,过柔则易折,过善则易欺。故,需以“深沉”佐之,以“不可测”伴之。令慕我者不敢轻慢,疑我者不敢妄动。如今局面,正合吾意。
写到此处,她笔尖微顿,抬起眼,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月光被薄云遮掩,只透出朦胧的清辉。她的侧脸在灯下显得格外沉静,也格外……淡漠。
此番布局,意在立威,亦在清障。
林大山、王氏,贪婪愚蠢,如同圈中之豕,喂之不饱,驱之不去,反污其舍。若任其滋扰,永无宁日。故,需行雷霆手段,一举慑之,使其肝胆俱裂,再不敢生妄念。
她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在评价的不是有血脉亲缘的兄嫂,而是两个亟待清除的、令人厌烦的障碍。
“杀鸡儆猴”之策,成效初显。
笔锋在这里稍稍用力,墨迹微洇。
林大山,即那只“鸡”。其性贪婪而怯懦,稍加引导,便自寻死路。散播流言,触怒李家,正入吾彀中。李氏之怒,如预期般酷烈,足以将其打入深渊,恐惧刻骨。
而全村观望之众,便是那些“猴”。
“猴”性狡而多疑,畏强凌弱。目睹“鸡”之惨状,听闻吾之“求情”,感受李家之威,其心必乱。或怜“鸡”之愚,或叹吾之“仁”,或惧李家之势,更或……
她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笔下字迹愈发显得锐利:
……疑吾之能。
此“疑”,便是吾所欲。令彼等知晓,吾非仅有“仁厚”之外衣,更有翻云覆雨之手腕。虽居于村尾陋室,亦非其可轻辱、可算计之辈。
经此一役,林大山夫妇已不足为虑,其心中恐惧,胜于刀斧加身。村中宵小,亦当敛迹。短期内,可获清净。李氏那边,暂得平衡,彼承吾之情,亦需时间消化此事,短期内不至紧逼。
然,
她的笔锋再次停顿,微微悬腕,目光变得愈发深邃。
“猴”群虽暂被震慑,其心未必尽服。李氏之患,根深蒂固,终非长久之计。眼下之平静,如同薄冰履足,需步步为营。
下一步,当借此立威之机,加速积累。茶叶、香膏需扩大规模,周瑾所研新物,亦当尽快问世。唯有自身足够强大,方可无惧风雨,真正掌控棋局。
写到这里,一篇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复盘已近尾声。她没有抒发任何个人情感,没有一丝一毫对兄嫂遭遇的怜悯,也没有对村民议论的在意,有的只是对局势的精准剖析、对人心**裸的利用,以及对自己所行策略的绝对自信。
她放下笔,将写满字迹的纸页轻轻吹干,合上日记本。封面上那粗糙的皮质触感,提醒着她此刻的身份与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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