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的达市还裹着露水的凉。李朴踩着塑料拖鞋出门,公寓楼下的芒果树落了满地碎花,踩上去软乎乎的。卖恰特草的黑人小贩刚支起摊子,草叶上的水珠在晨光里闪,看见他就喊:“China Li!咖啡?”
李朴摆摆手,从背包里掏出昨晚打印的公司注册清单。
工作证的塑封壳揣在最里层,有效期还有八十八天——他算过,重新办理要花三百美金,等快到期再办,正好省出半吨鸡饲料的钱。眼下最急的,是把“朴诚养鸡场有限公司”的牌子立起来。
皮卡是王天星借给他的旧车,车斗里堆着鸡舍的钢筋样品。发动机突突响着驶过市区,路边的铁皮房渐渐变成砖房,最后停在“达市工商注册服务中心”门口。红色的铁皮顶在朝阳下泛着热光,门口的保安斜倚着栏杆,嚼着口香糖看报纸。
“李,材料都齐了?”中介卡玛迎上来,手里攥着文件夹,西装袖口磨得起毛。他是王天星介绍的印度裔,在达市做了十年注册代理,上次刘景公司的税务登记就是他办的。
“齐了。”李朴递过文件袋,里面的公司章程、股东协议、地址证明都按要求装订成册,“名字核过了,‘朴诚’,诚实的诚。”
卡玛翻了翻文件,竖起大拇指:“比那些华人老板细心多了。税务登记我昨天跟税务局的阿莉娜打过招呼,她还记得你,说优先办。现在就差营业执照,里面那位阿米娜女士负责审核录入,跟她好好说就行。”
服务中心的门推开时,一股混合着汗味、油墨味和檀香的气息涌出来。大厅里摆着六张长条桌,吊扇慢悠悠转着,扇叶上挂着几片枯叶。三个办事窗口只开了两个,其中一个后坐着位黑人女士,穿碎花衬衫,头发梳成紧贴头皮的小辫,正低头对着键盘发呆。
“阿米娜女士,这是李朴先生,办营业执照。”卡玛把文件递过去,用斯瓦西里语说了句客套话。阿米娜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弯了弯,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接过文件时,指甲上的红色甲油蹭到了纸边。
李朴站在窗口外,看着阿米娜翻开文件。她的手指很纤细,指尖沾着点墨水,翻到“公司名称”那页时,突然停下,从抽屉里摸出副老花镜戴上,凑到文件前仔细看。
“‘朴诚养鸡场’?”她用生硬的中文念出来,每个字都顿一下,像在咬硬糖,“养——鸡——场?”
“对,养鸡场。”李朴笑着点头,“以后会给达市的超市送新鲜鸡肉。”
阿米娜眼睛亮了,又念了一遍“养鸡场”,然后终于伸手去碰键盘。李朴的笑容突然僵住——她只伸出右手食指,指尖在键盘上慢慢摸索,像盲人摸象似的,先找到“P”,按下去,“啪”一声,然后挪到“U”,再按,又是一声“啪”。
整个大厅都静了下来,只有吊扇的“嗡嗡”声和阿米娜的键盘声。“啪——啪——”节奏比清真寺的晚祷鼓还慢,每按一个键,她都要抬头看一眼文件,再低头确认键盘位置,偶尔还会皱着眉,用左手食指帮着点一下错按的键。
李朴忍不住想笑,掏出手机想计时,手指悬在屏幕上又放下了。旁边窗口的黑人办事员正靠在椅背上打电话,声音洪亮地聊足球;等候区的两个印度商人蹲在地上打牌,出牌声清脆;连保安都踱了进来,靠在门框上看他们打牌,嘴里还跟着喊“压他!”
“这效率……”卡玛凑到李朴耳边,用中文嘀咕,“阿米娜女士打字一直这样,去年有个老板急得拍桌子,她慢悠悠说‘急什么,太阳还没到头顶呢’。”
李朴挑了挑眉,没说话。他想起在刘景公司时,刘景总催着他“快点装,别耽误下一家”,想起巴拉布作假时的慌乱,再看看眼前的阿米娜——她按完一个单词,会轻轻舒口气,从桌上拿起水杯抿一口,杯沿印着圈淡淡的口红印。
“朴——诚——”阿米娜突然抬头,指着屏幕上的字母,“对吗?”李朴凑过去看,屏幕上赫然写着“PUCHENG”,字母间还多了个空格,他连忙点头:“对,就是这个,麻烦把空格删掉。”
阿米娜“哦”了一声,又伸出右手食指,慢慢挪到空格键上,按了一下。空格没删掉,反而在后面又加了一个。她愣了愣,摘下老花镜擦了擦,再戴上时,索性两只手都抬起来,每只手伸出一个食指,像夹筷子似的,对着键盘戳了起来。
这下节奏更慢了。李朴靠在窗口的铁栏杆上,看着她的手指在键盘上跳“独舞”。阳光从窗口斜进来,照在她的发梢上,小辫上的塑料珠子闪着光。等候区的牌局散了,印度商人走过来问进度,看见阿米娜打字的样子,也只是笑了笑,找了把椅子坐下,掏出手机刷视频。
“以前觉得刘景抠门时最磨人,现在才知道,慢才是真的磨人。”李朴在心里想,却没半点不耐烦。他掏出背包里的鸡舍设计图,蹲在地上看——拉吉昨晚发的新图纸,把通风口改大了十厘米,说是能减少夏季鸡瘟的概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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