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的达市,把一周的喧嚣都沉进了砂土里。
坦桑的工作日硬邦邦排着六天,只有周日能松口气。
路边的铁皮房大多关着门,卷闸门上挂着“周日休息”的纸牌,歪歪扭扭。黑人小孩光脚在砂路上追橡胶球,笑声撞在铁皮墙上,弹回来,飘得老远。
卖炸香蕉的小贩没出摊,空气里少了油烟味,只剩芒果树的甜香,混着清晨的潮气。
李朴坐在院子的芒果树下,后背靠着树干。树是前房主种的,枝桠伸得宽,叶子密得能挡全阳光,光斑透过叶缝落在手机屏幕上,晃悠悠的。
他指尖在通讯录里划来划去,第三次停在“阿莉娜”三个字上——张田早蹲在旁边的铁架路上抽烟,烟蒂扔在泥水里,“滋”地冒个泡,没催,却把期待写在了皱着的眉头上。
“紧张?”张田弹了弹烟灰,“放松点,态度诚就行,她要是真想罚,早把罚单拍脸上了。”
李朴没说话,深吸了口气——肺里灌满芒果香,才按下拨通键。
指尖有点抖,不是怕,是知道这通电话的分量,八十七万的罚款,是三个男人在非洲熬了大半年的血汗。
电话响了两声就通了,那边飘来轻柔的民谣,是坦桑本地的《姆万扎的风》,节奏慢得像午后的云。阿莉娜的声音裹着音乐,少了工作日的冷硬,多了点周日的松弛:“哪位?”
“妈妈,是我,李朴。”李朴把声音放得软,像对着老家的长辈,“今天周日,您歇着呢吧?我们仓库重新盘了回库存,之前少算的数都清出来了,想请您过来再看看,也跟您好好汇报下补税的事——您看方便不?我开车去接您,不远。”
那边沉默了两秒,民谣声弱了些,能听见翻书页的“沙沙”声。
阿莉娜的警惕没消:“你们仓库周日有人?别是故意找借口。”
“真有人,我和张哥都在,连哈桑都叫来帮忙整理单据了。”李朴答得干脆,故意提了工人的名字,显得真实,“您要是没空也没事,不耽误您休息,等下周一一上班,我们再去税务局找您。”
以退为进最稳妥。
果然,那边传来椅子挪动的轻响:“不用跑一趟了。我在家,地址是米科切尼区的姆瓦纳小区,你到门口给我打电话,我出来接你——别开太深,里面路窄。”
只给小区名,没给具体楼号,够谨慎。
李朴心里有底了,笑着应:“好嘞妈妈,我二十分钟到!”
挂了电话,他刚起身,刘景就从埃尔法旁边窜了过来。这家伙正蹲在铁架路上擦车,白漆被他用抹布蹭得发亮,连轮毂缝里的泥都抠干净了,平时谁碰一下都要跳脚。
“成了?”刘景的眼睛瞪得圆,手里的抹布还滴着水,“她肯来?”
“肯了,去接她。”李朴伸出手,“钥匙。”
刘景的手顿了顿,看了眼自己擦得能照出人影的埃尔法,喉结动了动——这是他托人淘的二手埃尔法,花了大价钱,平时除了接重要客户,根本舍不得开,连李朴和张田都不让随便碰。可他只犹豫了半秒,就从裤腰上解下钥匙串,把沉甸甸的车钥匙往李朴手里一塞,没多一句废话:“慢点开!别蹭着路牙子!回来我再给它打蜡!”
“放心,蹭不着。”李朴拍了拍他的肩,拉开车门。内饰是米白色的真皮,刘景铺了定制的棕色脚垫,连杯架里都放着个崭新的保温杯,装着凉白开。发动车子时,发动机的声音轻得像呼吸,比皮卡稳多了,仪表盘的光柔和地映在玻璃上。
出了院子,铁架路在车轮下“咯吱”响了两声。周日的路格外顺,没了平时的拥堵,皮卡和摩托都少见,只有几个黑人坐在路边的树荫下聊天,手里捧着塑料杯,装着甜茶,聊得哈哈大笑,连车开过去都没抬头——这就是坦桑人的松弛,周日的时间是用来浪费的,不慌不忙。
二十分钟准时到姆瓦纳小区门口。小区比周围的铁皮房规整太多,门口有个刷着蓝漆的岗亭,保安穿着灰色制服,正靠在门框上打盹。水泥路上种着几棵凤凰木,红得像燃着的火,花瓣落在地上,铺了层碎红。
李朴给阿莉娜打了电话,刚挂没两分钟,就看见小区里走出个人。
是阿莉娜。没穿那套铁灰色西装,换了件米白色的棉麻连衣裙,裙摆到膝盖,被风一吹,轻轻晃。脚上是双米色的平底凉鞋,露着脚趾,没涂指甲油,却干净得发亮。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别着个银色的小发夹,碎发贴在脸颊边,遮住了平时紧蹙的眉峰。
没有了西装的包裹,她整个人柔和得像块浸了水的玉。皮肤是深棕色的,却透着细腻,连衣裙的料子垂顺,衬得她一米八的个子更挺拔,站在凤凰木下,红花瓣落在她的裙摆上,像画里走出来的。
李朴下车开门,愣了两秒。不是忘了她是黑人,是忘了她的身份——平时在税务局,她是气场逼人的长官,可此刻,她是个穿着便装的女人,精致、端庄,和国内写字楼里那些讲究生活的女高管没两样。他突然懂了,在哪都有阶层,士农工商,藏在穿着的料子、头发的整洁度,还有走路时的神态里。贫民窟的女人穿洗得发白的T恤,市场小贩的衬衫沾着油污,而阿莉娜的连衣裙,连个褶皱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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