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公公离去时掩上的那扇破门,仿佛隔开的不仅是内外光暗,更是沈玠的过去与未来。
小屋重归死寂,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沉重,空气凝滞得如同坟墓。那股甜腻与霉腐、药味混合的怪异气息似乎也被冻结了,只有沈玠自己胸腔里那颗缓慢跳动、逐渐冰冷的心,在证明着时间的流逝。
他依旧维持着趴伏的姿势,脸颊贴着冰冷粗糙、带着霉味的被褥,一动不动。身后的钝痛和瘙痒持续不断地提醒着他身体遭受的创伤,但更深的寒意来自心底,那是一种将灵魂都冻结的冷寂。
(路……已经选了。)
他没有后悔的余地,甚至没有后悔的力气。脑海中反复回响的是孙公公那句诛心之言——“你这般活着,本身就是殿下的拖累。” 这句话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切割着他仅存的一点妄念。是的,他不能成为她的负累,哪怕是以身饲虎,以魂换魔。
接下来的日子,是在煎熬与麻木交替中渡过的。伤口在缓慢愈合,身体逐渐恢复了一些气力,但沈玠的眼神却一日比一日沉寂,那是一种抽离了所有鲜活气息的死水般的平静。他不再去奢望任何温情,甚至刻意回避去思考公主那双含泪的杏眼。他将所有情绪死死压入心底最深的黑暗角落,用冰封的理智覆盖其上。
偶尔,会有小太监奉命送来些份例以外的、品质稍好的伤药和吃食,东西放下便走,不多看一眼,也不发一言。这无声的“关照”,印证了孙公公那日的承诺并非空谈,也像无形的枷锁,一层层套上沈玠的脖颈。他沉默地接受,如同吞咽砾石,每一次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正在向下坠落。
约莫一个月后,伤已大致痊愈,只留下满背狰狞的淡粉色新疤,如同某种屈辱的烙印。他也回到了偏殿继续当差,干的依旧是低等简单的杂役。李四等人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惊疑不定和忌惮,虽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欺辱,但那背后的窃窃私语和恶意揣测却从未停止。有时于公公见到他时,那双耷拉着的眼皮会掀开一丝缝隙,浑浊的眼珠里掠过一丝审视和不易察觉的警惕,但终究没再找茬。宫里的人,对风向的变化最为敏感,即便不知内情,也能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沈玠对此一概漠然处之。当值时只埋头做事,眼神低垂,不与任何人对视,仿佛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只有在无人注意的间隙,他会下意识地反复搓洗双手,用冰冷甚至粗糙的水流冲刷指尖,仿佛上面沾染了永远洗不掉的污秽。
回到那间小屋的夜晚,才是真正考验的开始。白日强压下去的种种,会在梦境中变本加厉地反扑。他频繁地陷入光怪陆离的噩梦,有时是于公公的板子再次落下,打碎了他的脊梁;有时是公主哭着质问他为何变得如此陌生;更多的时候,是无数扭曲模糊的面孔环绕着他,斥骂他“背主求荣”、“阉党爪牙”、“肮脏货色”……他常常在深夜血梦中惊寤,浑身冷汗淋漓,心脏狂跳不止,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才能重新压抑住那几乎冲破喉咙的喘息和嘶喊。
(又脏了几分……)每次惊醒,望着窗外渗入的、惨淡的月光,他都会在心中麻木地低语。(无妨……无妨……殿下安好即可……)
这成了支撑他在这泥沼中不至于彻底崩溃的唯一信念。他将自己所有的行为,都扭曲地合理化为此——他是在用自身的肮脏,为她构筑一道无形的屏障。
第一次接到孙公公暗中递来的指令,是在一个黄昏。他正低头擦拭着永宁殿外一处无人经过的回廊栏杆。孙公公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靠近,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
“戌时三刻,杂家房后第三棵槐树下,有块松动的砖。”孙公公的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很快,内容干瘪得没有任何多余的字眼,“取里面的东西,卯时初,放到御花园西角门从右数第二块石墩的缝隙里。手脚干净点,若被人看见,你知道后果。”
指令下达完毕,不等沈玠有任何反应,孙公公便像寻常路过一般,慢悠悠地踱开了,仿佛刚才只是对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随口吩咐。
沈玠擦拭栏杆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或变形,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只有低垂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心脏在那一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强迫其缓缓松开。
戌时三刻,天色已完全黑透。太监居住的区域偏僻而冷清,几乎不见人影。沈玠依言找到那棵槐树,手指在冰冷粗糙的砖面上摸索,很快触到一块略有松动的砖块。他小心翼翼地将其抽出,伸手入内,摸到了一个约拇指粗细、冰凉的硬物,似乎是个小竹管。他迅速将其纳入袖中,将砖块恢复原状,四下环顾,确认无人后,才悄无声息地退入更深的黑暗里。
回到小屋,他才有机会就着窗外微弱的月光打量那物事。果然是一枚小巧的密封竹管,表面光滑,没有任何标记。里面是什么?消息?毒药?他不知道,也不想去猜。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这个道理他懂。他只是王振手中一件刚刚开始使用的工具,工具不需要有思想,只需要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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