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浊的黄浦江水,裹挟着硝烟、油污和淡淡的血腥气,在舢板两侧无声地流淌。小船如同受伤的水蛇,在迷宫般纵横交错的狭窄水道里艰难穿行。船工老把式佝偻着背,手中的长篙无声地探入水底淤泥,每一次推动都小心翼翼,生怕搅起过大的水声。船头分开浓密的芦苇,发出沙沙的轻响,又被无边的黑暗迅速吞噬。
船舱内,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林锋依旧昏迷不醒,被小心地平放在相对干燥的船板上。老周跪在他身边,借着从芦苇缝隙透入的微弱天光,用颤抖却坚定的手,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点珍贵的磺胺粉均匀地洒在纱布上。那纱布覆盖着林锋的左臂伤口——深紫色的肿胀似乎比刚才更甚,皮肤绷得像要裂开,边缘不断渗出浑浊的黄绿色脓液,混杂着新鲜的血丝。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让那皮肉之下的搏动更加清晰地传递出来,像一颗濒死挣扎的、不属于他的心脏,在绝望地敲打着最后的鼓点。浓烈的、混合着腐烂与药味的古怪气息在狭小的船舱里弥漫,令人作呕。
老周用浸了干净江水的布条,尽量轻柔地擦拭伤口周围。每一次触碰,都让昏迷中的林锋身体产生一阵细微的、无意识的抽搐,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嗬嗬声,仿佛承受着炼狱般的痛苦。老周的手也在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巨大的压力和无力感。伤口内部的情况,超出了他所有经验所能理解的范畴。他只能机械地重复着清理、上药、包扎的动作,希冀着那一点点磺胺粉能延缓死神的脚步。
水生蜷缩在角落,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浸透江水、边缘撕裂的草药布包,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老周和林锋,仿佛那是他全部的精神支柱。恐惧和希望在他年轻的脸上交织。秀才则瘫坐在另一边,双手抱膝,头深深埋在臂弯里,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不敢再看林锋那条手臂,那诡异的搏动和渗出的脓血如同噩梦烙印在他脑海里。船工的呻吟断断续续,肩头的伤口简单包扎着,渗出的血染红了粗布衣服。
老顾站在船头,如同礁石般沉默。他锐利的目光穿透芦苇的缝隙,警惕地扫视着水道交汇处和水面上任何可疑的动静。驳壳枪插在腰后,冰冷的触感带来一丝真实。他的耳朵捕捉着远处江面上隐约传来的、渐渐远去的日军快艇引擎轰鸣声,以及更远处,虹口仓库区方向仍未停歇的零星爆炸和冲天火光。那火光映红了半边天际,也映在他冰冷的瞳孔里。
“暂时甩开了,”老顾的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船舱里令人窒息的死寂,更像是在对自己说,“但鬼子肯定在江面和岸边撒网了。这片芦苇荡,藏不了多久。”
他的目光扫过昏迷的林锋、疲惫不堪的老周、惊魂未定的水生和秀才,最后落在那名受伤的船工身上。“天亮前,必须找到更稳妥的落脚点。”
就在这时,一阵带着湿气的、略显粘稠的江风,贴着水面悄然拂过。风不大,却带来一种微妙的变化。船工老把式抽了抽鼻子,浑浊的眼睛望向黑暗的、被火光映衬得有些发红的天空。
“顾爷…起雾了。”他沙哑地低声说了一句。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一丝丝、一缕缕乳白色的雾气,如同幽灵般,开始从江面上升腾而起,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起初还很稀薄,但蔓延的速度却快得惊人。短短几分钟内,原本尚能透过芦苇缝隙看到远处火光的视野,迅速变得模糊、混沌。浓雾像巨大的白色幔帐,将整个江面、滩涂、芦苇荡都温柔而霸道地包裹其中。探照灯的光柱在浓雾中徒劳地扫射,只剩下几道模糊昏黄的光晕,再也无法穿透。
能见度急剧下降,几米之外便一片茫茫。连船行水声都被这浓重的湿雾吸收、削弱。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舢板划过水面的轻微哗啦声,以及船上众人粗重压抑的呼吸。
“天助我也!”老顾眼中精光一闪,紧绷的神经终于略微松弛了一丝。这突如其来的浓雾,是绝佳的天然屏障!他立刻低声下令:“老把式,稳住方向,贴着芦苇根走,动静再小点!水生,秀才,注意两边水道,有动静立刻示警!”
浓雾笼罩下的逃亡,多了一份喘息之机,也多了一份未知的凶险。但至少,暂时避开了头顶那致命的探照灯和机枪的扫射。
同一时刻,十里洋场的心脏——外滩。
汇中饭店(Palace Hotel)顶层,一间临江的豪华套房里,厚重的天鹅绒窗帘被拉开了一半。窗外,便是奔流不息的黄浦江和对岸陆家嘴方向尚未完全熄灭的冲天火光。空气里弥漫着上好雪茄的醇厚香气和淡淡的威士忌味道。
杰克·威尔逊(Jack Wilson),一个身材高大、穿着剪裁合体便装的金发男人,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他手里端着一杯琥珀色的液体,冰块在杯壁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他那双深邃的蓝眼睛此刻并没有欣赏外滩的夜景,而是紧紧贴在一架架在沉重三脚架上的蔡司20倍大型军用望远镜的目镜上。镜筒稳稳地对准的方向,正是虹口仓库区那片依旧火光熊熊、浓烟翻滚的炼狱,以及仓库区下游那片此刻已被浓雾笼罩的江面区域。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