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下去的时候,膝盖砸进塔基灰土里,沙砾硌得生疼。
可我没皱一下眉。
因为那点疼,比不上心口压着的千钧——星光阶梯已经缩到离地三尺,像一根被抽去筋骨的芦苇,焦黄卷曲,簌簌剥落。
再慢半秒,它就要断在风里。
归航的路,真要断了。
可我偏不抬头。
陆宇教过我:老农补灶,不用砖。
他当年蹲在B-7废料堆里,用牙咬断钛管、用汗擦亮接头、用体温校准传感器,从不等“系统授权”,只信手温、信脚感、信土味儿里藏着的火气。
我五指张开,深深插进脚下这摊混着灶灰、麦壳、红壤、金液残渣的焦黑泥土里——指尖一触,就认出来了。
六十年前,地球老家修灶台,就用这种“四合泥”。
手温三遍揉,指缝不漏风;火眼三分封,灶膛七分空。
不是配方,是活法。
我猛地抽出手,掌心全是黑泥,还裹着几粒没碾碎的米壳,在指缝间微微发烫。
我一把扯下粗布上衣,抖开,铺在滚烫塔基上——布面瞬间被余温燎出焦边,可我不在乎。
我把那捧土倒上去,黄黑相间,泛着珍珠母贝似的微光。
然后,赤脚踩了上去。
左脚先落,足弓沉压,脚趾抓地——九百三十六条绿纹轰然亮起,像星图在我皮肉下奔涌!
一股灼热顺着脚心直冲腰椎,不是烧,是痛!
仿佛六万年淤塞的经络,被这一脚,生生踹开一道口子!
土堆“嗤”一声轻响,腾起一缕淡金雾气。
第二脚落下,右脚跟碾转,脚踝内侧那圈荧光胎记骤然发烫,泥土里竟析出一缕游丝般的蓝光,细如发,却笔直如箭,“嗖”地射向塔壁裂缝——没撞,是融。
像水滴入海,无声无息,却让整道龟裂边缘浮起一层温润釉光。
第三脚……还没踩实,林芽爬过来了。
她没哭,没喊,小屁股一撅,直接蹲在土堆边上,撅嘴、抬腿、尿了一泡。
金液混着晨露似的清亮,刚落地,“噗”地冒泡,蒸腾而起的雾气不散,反而在半空盘旋、凝形——雾里浮出一只手。
不是全影,只是虚影:拇指压住虎口,食指微屈,中指绷直如刃,其余两指收拢如鞘。
封火眼。
陆宇的手势。
我喉头一滚,没说话,只把左手虎口狠狠按向塔心那根嗡鸣不止的幽蓝导管接口——
“咔。”
一声脆响,不是金属咬合,是皮肉与晶格共振!
整座归航塔猛地一颤,像巨兽吞咽前的喉结滚动——塔壁瞬间软化、延展,如**组织般裹住我小臂!
皮肤接触处刺痒钻心,不是疼,是无数细针在扎,是亿万纳米菌丝顺着毛孔往里钻,啃噬角质、绕过血管、直抵骨髓——它们在读我,读我血脉里刻着的“赤足序列”编码,读我脚底九百三十六条绿纹连着的地核节律,读我肺里每一次呼吸里混着的、六万年前广寒宫B-7生态舱的氧气比例……
我咬紧后槽牙,牙龈渗血,却没退半寸。
手臂被裹得越来越深,塔壁温热如腹,脉动如心,而那股刺痒,正一寸寸往下走——从肘弯,到肩胛,再到脊椎第三节……
忽然,停了。
塔体不再吞噬,只将我小臂稳稳嵌在塔心,像一截**支柱。
我低头,看见自己手背上,正缓缓浮出细密蓝纹,与塔壁脉络严丝合缝,同步明灭。
咕嘟……咕嘟……咕嘟……
塔内那锅“粥”的声音,更沉了,更稳了,更……熟了。
我慢慢松开虎口,没抽手。
只是仰起脸,望着头顶那截只剩三尺的星光阶梯。
它还在缩。
可我不急了。
因为脚下这滩土,还在发热。
因为臂骨深处,有东西在轻轻跳动——不是心跳,是回响。
是六万年前,陆宇蹲在灶台前,掀盖验粥时,铜锅底那一声笃、笃、笃的余震。
风又起了。
卷着火星沙尘,打在我汗湿的额角。
我咧开嘴,笑了。
不是笑光没熄。
是笑——
灶,终于,真正着了。警报声是先钻进骨头缝里的。
不是响,是震——科研站主控台十七块全息屏齐齐爆红,刺耳的蜂鸣被压缩成一股高频嗡鸣,像烧红的钢针直捅耳膜。
我甚至没抬头,光听那频率就懂了:塔芯温度曲线疯了,三千度!
可红外扫描图上,整座归航塔冷得像块冰,连一丝热晕都没逸出。
我喉咙里滚出一声笑,干涩、沙哑,却带着六十年没泄过的劲儿。
“内燃灶……”我舌尖顶着上颚,把这三个字碾碎了咽下去,像咽下一口滚烫的粥。
陆宇当年蹲在B-7废料堆里,一边用指甲盖刮钛管氧化层,一边冲我咧嘴:“老韩,火不在外头烧,是在里头养。灶膛越烫,锅底越稳——热不漏,气不散,灰不飞,才是真活火。”他那时眼尾全是灰,可眼睛亮得吓人,像两粒刚从地核里捞出来的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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