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好端端的来岛家主母怎的平白依靠在福岛左卫门大夫怀里?莫说众人与其夫迷惘,便是粗傻憨直的左卫门大夫也颇为意外。
可那错愕,仅在粗豪的清洲藩主正公则那里存了不到一息,便是雀跃的大叫着“她认俺了!”的狂喜咆哮,与来岛通总决绝离去的背影,几乎在同一刻定格。舱门合拢,将这方空间隔绝成一片充斥着狂乱、余烬与未知的孤岛。
尾藤基次垂首屏息,不敢惊扰。他只觑见,在主公那声震动舱壁的大笑过后,松姬夫人那原本因依赖而蜷缩的身体,似乎微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此节方是关节所在。
是方才松姬是那一声“冷”,与雏鸟归巢般的瑟缩,看在外人眼中,自是惊世骇俗的依恋。然则,个中真昧,唯有她自家魂魄知晓。那非是情动,实乃魂魄惊悸未定、五感混沌失衡所致。
然,又有几人能知松姬坠入冰水时,神识若风中银铃之残响,摇曳将息,明灭不定。松姬只觉周身上下重若千钧,非独皮肉,连骨髓深处亦似灌入铅水,正被那无底无光、墨汁般的深渊无声拖拽而下。
唇齿间咸腥弥漫,每一次徒劳的呛咳,非但未能驱散死意,反引得更多冰寒彻骨之水倒灌入喉,其寒冽直如烧红的铁针灼刺肺腑,痛楚与冰冷交织,几令魂飞魄散。四肢百骸早已不听使唤,唯余筋肉不受控地痉挛抽动,恰似离水之鱼曝于沙岸,所有挣扎皆是徒劳,只加速了生机的流逝。
五感渐次湮灭剥落,犹如风中残灯遇强风袭扰,光影凌乱,终将归于沉寂。目不能视,世间万物褪尽颜色,唯余一片昏蒙混沌,如堕五里雾中;耳不能闻,天地间万籁消歇,但觉黄泉比良坂的幽暗流水灌顶而来,水声空洞,携来彼岸的气息。周身骨肉,沉重更胜铁石,此乃地、水、火、风四大,崩坏离散,各欲归还其本所之相。魂魄恍若一缕游丝,悬于一线,将离未离之际,所有意识皆已混浊,只余一点灵明不昧,紧紧缠绕于胸臆间那最原始、最本能的残念:须攀住一物,须得一丝真实无虚的暖意,方能抵住那席卷一切的永暗,不至彻底沉沦。
视野早已模糊不堪,瞳孔涣散失焦,天地间最后残留的微光,如同被浓墨彻底浸透的宣纸上仅存的一线余白,亦在眼前被无声无息地吞噬殆尽。耳边唯有无边无际的水流发出沉闷呜咽,仿佛是来自黄泉国的挽歌,其间夹杂着自己那渐趋微弱、几不可闻的心跳,如远山即将停歇的暮鼓,空洞地敲击在颅骨之内。脑中昏沉滞涩,如同被层层湿透的厚重棉絮紧紧包裹,然而就在这无尽的窒碍中,唯有一个念头如同在荒芜心田中疯狂滋生的蔓草,不受控制地疯长蔓延:抱住什么……要暖的……定要抓住那一点生机……
便在此身、心、识皆将彻底瓦解归于寂灭的刹那,一只有力如金刚杵般的巨臂,猛地自那无边冰冷的黑暗中破入,铁箍般死死缠住她的腰肢,挟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生气勃勃的蛮力,将她从那吞噬一切的冰冷深渊里,硬生生拔擢而起。
而后外层浸透的吴服早在水中便被那莽夫胡乱褪下,如今贴身仅余一件湿透的襦袢,紧粘肌肤,凉意如万千细针,直刺骨髓。甫出水面,便是撕心裂肺的呛咳,鼻腔喉管中咸涩之水呕泄而出,浑身战栗不止,如风中残叶。
正当她意识模糊,唯靠本能死死缠住那救她之人的颈项时,此情此境——这彻骨之寒,这被人紧紧环抱之感——竟如一把钥匙,陡然撞开了记忆的深锁。眼前恍然亦是冬日,亦是刺骨海水,那个年仅十岁、方才继任家督的稚嫩身影,曾为捞取她失落海中的珠花,毫不犹豫地纵身跃下……那时,通总竟只为了她一句,“寻回珠花者,才是我之夫婿。”
他方才便是那般抱着松姬陡然离水,她便是这般靠着那宽阔胸膛。冰冷湿衣与对方体温交汇,激得她浑身剧颤。鼻腔、喉管积存的海水不受控地呕出,带着身体的最后一丝暖意,淋漓洒在救她之人的颈项肩头。那刚被自己体温焐热些许的水液,此刻离体,竟似将她魂魄也带走一分,寒意更深。
旁人却让那莽夫放开她时,松姬想要开口阻拦却一张口,便会呕出更多海水,带出更多的热气。松姬心知鼻息通畅便不可再平白呕水,更不能离了那胸膛传来的热力。
恰如冻僵的旅人濒死逢篝火,她涣散的意识不及分辨敌友恩怨,残存的本能已驱使双臂死死缠住对方的脖颈,将冰冷面颊深深埋入那带着海水腥气与男子体热的颈窝。
正则就那么任凭旁人如何拉扯,偏偏就死死抱住,不至将她活活冻死。
以至于耳鸣不绝的松姬暗道:我于来岛家受尽委屈,倒不如从了这头是我若珍宝的憨壮老牛。
恍惚间,似有夫君对那莽夫说什么“免税”、“安堵”等断续词句,随风飘入耳中,却如隔岸观火,渺茫难辨其意。唯那胸膛传来的坚实震动与灼人暖意,成了维系她一线生机的、唯一的真实凭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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