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漫过多贺大社的朱漆廊柱,滤尽了白日里柳生新左卫门那句“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的疯癫余响。此刻在羽柴赖陆心中,这句突兀的呓语已褪去最后一丝震撼,露出其本质——不过是应试教育催生的、将活知识碾成死规则的残缺口诀,却被柳生这类半吊子,当作构建“先知”优越感的唯一基石。
赖陆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胁差的鲛鞘,目光扫过廊下蜷缩的柳生背影,心中已将这口诀的荒谬拆解得淋漓尽致。它能立足,全靠三个一戳就破的隐藏前提,一旦跳出刻意简化的范畴,便如纸糊的甲胄般顷刻碎裂。
其一,是将任意角∠α粗暴“伪饰为锐角”。口诀的核心逻辑,全凭“把角当锐角看”来定象限、变函数。在前世应试的方寸考卷上尚可蒙混,可放眼此间真实天地——角可逾百九十度,亦可负三十度。这好比将扑食的猛虎硬视作檐下狸猫,再用驯猫的法子去套猛虎,何其荒唐!它刻意回避了“任意角终边在单位圆上的位置”这一三角函数的根本,不过是舍本逐末的取巧。
其二,是只困于“k·90°±α”的僵化格式。若遇 sin(α 60°) 这类非90°倍数的复合角,口诀便如断弦的琴,连一个音都弹不出。可柳生偏要攥着这把仅能开一扇窄门的钥匙,妄图撬开天下所有锁——这与用畿内方言的语法,去解读大明奏疏、南蛮文书何异?暴露的,正是其认知的狭隘:把残缺的“捷径”,错认成了丈量世界的“标尺”。
其三,是对“特殊角”的彻底盲区。当计算 tan(90°) 这类终边落在坐标轴上的数值时,口诀仍机械执行“奇变偶不变”,却对变换后函数无意义(分母为零)的本质视而不见。这恰如大阪城里的石田三成——明知丰臣基业已如风中残烛,却仍死攥着“太阁恩义”“丰臣正统”的旧规不放,连天下武家都心知肚明:待秀赖元服之日,天下早已易主,纵无虎千代,亦有他人取而代之,哪轮得到丰臣血脉再续荣光?
廊下的柳生忽然动了。他垂着头,手指无意识绞着朱漆大枪的枪缨,半晌才讷讷开口,声音轻得像被风吹散的棉絮:“主公,我……出去走走。” 没有多余的辩解,也没提白日的失态,只这一句,便透着被戳破“先知”假象后的窘迫与失落。话落,他攥紧枪杆,脚步拖沓地向门外挪去,背影在廊柱投下的阴影里,竟显得比往日佝偻了几分。
赖陆未解释,亦无需解释——此事本就如虎食肉、牛食草般,是天性使然,更是时势所限。
他如果把九条绫强行许配给柳生,且不说九条绫自己本就不愿,纵然九条绫愿意,把九条家之女许配给他。恐怕九条关白第一个便要反目——摄关家千金嫁与乡野出身的武士,是折辱整个公家名门,届时京都诸卿恐会集体声讨,反而动摇‘尊皇’大旗,得不偿失。
柳生与石田的愚昧,皆在妄想‘己之所愿,便为天下之则’。午后绫离开时,柳生的目光追了牛车好远,似乎是期盼着竟能跳下车,跟他浪迹天涯。想必石田三成期盼着同为五奉行的前田玄以能不惧生死的把那封檄文,于禁中诵读时也是这般心思吧……
羽柴赖陆洁白纤细的手指,轻轻拈起了案几上那只九条绫留下的油滴天目盏。茶汤已冷,碗壁上的银斑在幽光下愈发显得清冷神秘。他凝视着盏中倒映的、自己模糊而威严的面容,仿佛透过它,看到了无数张投射在他身上的、截然不同的面孔。
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寂静的殿内微不可闻,却带着洞悉一切的疲惫与疏离。
“天目盏和九条绫是送给羽柴中纳言的礼物,”他低声自语,声音清冷,“而不是送给虎千代的。我不拿,也是要遭报应的。”
于是赖陆捏着那只价值连城的天目盏走向了社殿深处。也不知过了多久,时间仿佛被沉水香与暮色共同熬煮,凝滞如琥珀。
仅有一盏孤灯,焰心渐次收敛,在氤氲着伽罗名香余韵的沉重空气里,投下摇曳而黯淡的光域。
死寂,并非空无,而是充满了某种一触即发的张力。
殿外,是近江国冬日的凛冽山风,呼啸着掠过比叡山连绵的山脊,卷起枯枝与碎雪的呜咽,偶尔裹挟着远方琵琶湖湖面传来的、沉闷如巨兽低吼的波涛声,这声音穿越寒冷的平原与山丘,抵达神社时已变得模糊而悠远,如同这片古老土地自身发出的、压抑而宏大的叹息。
羽柴赖陆屏息端坐,身形在晦暗光影中仿佛与身下的紫檀御椅、与社殿的木石结构融为一体,如古岳沉渊,散发着令人心悸的稳定感。先前九条绫所带来的、关乎入驻大阪西之丸乃至涉及皇室血脉的朝廷密议,曾如一枚精巧的石子投入他深不可测的心湖,然而再精妙的涟漪,终有散尽之时,此刻潭水已复归于更深的幽暗与算计。
那些京都的公卿大人,如关白九条兼孝之流,他们所思所虑,无非是如何精巧地安置、利用他这头自关东血火中崛起的绝世凶兽,以期制衡那日渐倾颓却仍占据大义名分的丰臣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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