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长五年·冬·师走(しわす),三河国吉田城下。
朔风卷过枯黄的苇原,吹动着阵旗猎猎作响。羽柴赖陆身披南蛮胴具足,端坐于一匹毛色青灰的伊比利亚马背上。他那顶造型奇特的筋兜前立,并非常见的锹形或兽角,而是一尊拈花微笑的黑百合菩萨立像——工匠依其生母吉良晴的容貌精心雕琢,宝相庄严中比先前的兜鍪更多了吉良氏特有的窈窕之态。
大军并未在滨松多做停留,正如赖陆所料,一旦他挥师西进的姿态明确,东海道诸势力便望风归附。此刻,他的本队已进驻池田辉政的吉田城,剑锋直指京都。
身侧稍后半个马位,斋藤福(阿福)一身浅蓝色直垂,作若年男子打扮,头上的垂缨冠(すいえいのかん)衬得她面容愈发清瘦,拇指上套着那枚温润的虎骨扳指,骑乘的仍是赖陆早年那匹略显矮小的杂色马。她沉默地跟随,目光低垂,仿佛已彻底融入“侧近”这个新角色。
十五万大军,首尾绵延近四十和里,前锋已抵近吉田城下,而漫长的尾队却还远在骏府境内,首尾横跨远江、骏河二国,宛如一头匍匐在大地上的八岐大蛇,其庞然之躯将山河都压得窒息。而在这绵延不绝的军阵中,赤底金葫芦的羽柴本家马印与象征讨逆大义的黑底金葫芦旗交错林立,更有无数写着‘尊皇讨逆’的幡在风中猎猎鼓荡,昭示着此行顺天应人的大义名分。
谋主结城秀康驱马与赖陆并辔行于枪林之中,他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极低,确保只有两人可闻:
“殿下,那位女直公卿,自那日献上硬弓后,已在馆驿静候两日了。”他顿了顿,语气带着罕见的凝重,“建州佟氏,非同小可。其家主佟将军,乃大明皇帝亲封正二品龙虎将军,位同我朝正二位殿上人,绝非寻常边陲羁縻卫所可比。”
赖陆(虎千代)闻言,头盔下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近来他耳边充斥着关于“辽东佟氏”的种种传闻,却始终与记忆中那个更为显赫的名字——努尔哈赤——对不上号。这让他心中莫名烦躁,有种信息缺失的不安。
“使臣唤作什么?”他问,声音透过面颊的缝隙传出,带着金属的冰冷。
“何和礼。”秀康答道。
赖陆点了点头,心中却仍在飞速搜索。何和礼?佟氏双雄?他只在零星海商口中听过“佟金貂”这个略显戏谑的称呼,据说此人辅佐其兄,“所图不小”。他试图将这些碎片拼凑起来,却只得一片模糊。
“便是那佟金貂派来的人?”赖陆试探着问,试图确认这个模糊的印象。
“正是。”秀康肯定道,“佟金貂,名舒尔哈齐,乃龙虎将军之弟,官拜都督佥事,亦是从二品的高官。”
赖陆沉吟片刻,又问出一个关键问题,试图定位这个“佟氏”在大明体系中的位置:“现今辽东总兵是何人?”
秀康脸上露出一丝无奈:“海商传言不一。有说是老将李成梁复出,有说是名唤董一元的将领,亦有说是成梁某子接任。莫衷一是。唯有一点众口一词:眼下辽东局势混沌,各方势力纠缠,唯佟氏兄弟一枝独秀,风头极劲。”
赖陆的目光扫向队伍中骑马随行的柳生新左卫门,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柳生却只是耸了耸肩,摊手表示自己也所知有限,爱莫能助。
情报的迷雾让赖陆心中升起一丝警惕。未知,往往意味着变数。他勒住马缰,对身旁的池田家老家臣沉声吩咐:
“传令下去,于吉田城本丸设宴。知会那位何和礼大人,孤……要亲自见见他。一应接待,按国使礼数,不得怠慢。”
“嗨!”家老领命,立刻策马先行前去安排。
赖陆抬起头,目光越过吉田城低矮的城垣,望向西边京都的方向。风更冷了些,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扑打在冰冷的甲胄上。
何和礼……佟金貂……龙虎将军……
羽柴赖陆耳畔的狂风卷过枯垣呼啸,不多时就压不住吉田城下町鼎沸的人声。赖陆的本队马印尚未抵达城门,闻讯而来的町民、浪人、行商早已将道路两侧挤得水泄不通。人群像潮水般追着军列的侧翼涌动,推搡着,伸长了脖颈,只为看清那传说中的“虎千代”究竟是怎生模样。
“喂!看那马印!是金葫芦!真的是羽柴中纳言殿下!”
“天哪……这得有多少人马?看不到头啊!”
几个胆大的闲汉挤在道旁一家茶屋的屋檐下,朝着队伍里衣着相对鲜亮的结城秀康的侧近大声嚷嚷:“武士大人!武士大人!敢问中纳言殿下此番上洛,带了多少兵马啊?”
结城秀康端坐马上,闻言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他勒住缰绳,微微侧身,目光扫过那些充满好奇与敬畏的脸庞,运足中气,声音洪亮得仿佛要让半条街的人都听见:
“尔等听真!我主羽柴中纳言殿下,奉天承运,尊皇讨逆!此番上洛,本队亲率六万雄师!”他话音一顿,如数家珍般朗声报出,“更有你家藩主吉田侍从池田辉政公,出兵四千!滨松宰相堀尾吉晴公,出兵六千!中村一氏、一荣兄弟,出兵五千!我结城秀康,出兵八千!田中吉政样提兵六千,与清洲藩笔头家老尾藤知定样,已于名古屋另结一阵共计一万五千,为中纳言殿下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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