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庇护所”的寂静被一种新的、低沉的嗡鸣打破。这嗡鸣并非来自基地的维生系统,而是源于林晚星画室里那几台高负荷运转的数据处理终端。屏幕上,不再是预置的雪山模拟画面,而是流淌着由观测站事件原始数据转化而成的、光怪陆离的视觉洪流。
林晚星彻底放弃了传统的画笔和颜料。她将自己沉浸在由江辰提供的那些冰冷数据构筑的海洋里。建筑应力波形被她拆解、重组,赋予不同的颜色和运动速度,在屏幕上形成如同地壳剧烈运动般的抽象动画;电磁脉冲频谱经过算法处理,变成一片片不断滋生、蔓延又湮灭的奇异光斑;那段混杂着风雪、枪声与崩塌噪音的音频,则被她切割、循环、分层,编织成一首充满破碎感与压迫力的电子挽歌。
她不再试图“描绘”什么,而是像一个程序员,又像一个炼金术士,用代码和算法作为她的“画笔”,驱使着这些源自死亡与毁灭的数据,在虚拟空间中跳着一场场诡异而壮丽的舞蹈。
这个过程极其耗费心神。她需要理解数据的物理意义,设计转换的算法,调试参数,忍受着无数次失败和屏幕上令人沮丧的乱码。有时,她会因为一个无法解决的逻辑漏洞而枯坐整夜,眼底布满血丝;有时,又会因为一个偶然的参数调整,使得屏幕上诞生出意料之外的、充满张力的视觉形态而兴奋不已。
江辰成了她最特殊的“技术顾问”。他不再试图用心理学理论来分析她的状态,而是直接介入到她的创作过程中。当林晚星遇到无法解决的数据处理难题时,他会坐在她身边,看着屏幕上复杂的代码,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快速敲击,提供更优化的算法或者指出逻辑上的瑕疵。他的帮助精准、高效,不带任何情感色彩,却恰恰符合林晚星此刻需要的、绝对的理性支撑。
他们之间的交流,大部分时间围绕着变量、函数、滤波器和渲染效率展开。画室里充斥着键盘的敲击声和服务器风扇的嗡鸣,像极了另一个形态的实验室。但在这些冰冷的技术对话间隙,一种更深层的、无声的共振正在发生。
江辰看着林晚星沉浸在这些源于他亲手收集的、记录着他们共同生死经历的数据中,看着她如何将那些代表毁灭和痛苦的数字,一点点转化为充满某种残酷美感的视觉语言。他精密的大脑无法完全解析这个过程,但他能监测到她的生理数据——心率变异性在专注时趋于稳定,睡眠深度逐渐增加,皮质醇水平回落。数据表明,这种奇特的“数据转译”创作,正在以一种他未曾预料的方式,治愈着她的创伤。
而他,也在这种陪伴与协作中,感受到一种不同于破解谜题或赢得商战的满足感。那是一种……观察到复杂系统(林晚星的创作过程)在经历扰动后,通过引入新的变量(数据),重新达到一种更高级、更稳定的动态平衡时的,理性上的愉悦。
然而,外部世界的波澜,并未因他们沉浸于数据诗篇而止息。
文景通过“星桥”网络传来消息,“影”的帝国崩塌引发的连锁反应正在持续发酵。一方面,针对其残余势力的清算仍在进行,国际合作空前紧密,许多潜伏多年的暗线被连根拔起。但另一方面,权力的真空和巨大的利益版图重组,也引发了新的暗流涌动。
一些原本依附于“影”网络生存的次级势力,在失去压制后,开始蠢蠢欲动,试图瓜分遗留的资源和人脉。艺术市场上,与“影”及其关联藏家有关的艺术品价格剧烈波动,真伪争议频发,混乱不堪。
更值得警惕的是,一股新的、针对“星火之窗”和林晚星个人的、隐晦的批评声音,开始在一些相对小众但格调很高的学术圈层和评论媒体中出现。这些声音不再像罗什那样进行理念上的正面攻击,而是以一种更“客观”、更“忧思”的姿态出现。
他们承认林晚星在威尼斯双年展的《废墟上的星图》所带来的感官震撼,也肯定其将科技与艺术融合的探索勇气。但话锋一转,便开始质疑这种高度依赖技术、算法和沉浸式体验的艺术,其“可持续性”和“人文深度”。
“当艺术创作的核心从艺术家个体的手工劳作和情感投射,转向对算法和数据的依赖时,我们如何确保作品的独一无二性和‘灵晕’?”一篇发表在某个欧洲哲学与艺术交叉学科期刊上的文章如此发问,“当观众的体验被预设的算法和交互逻辑所引导(尽管看似开放),这是否构成了一种新型的、更隐蔽的‘作者霸权’?”
另一篇评论则探讨了林晚星近期(基于其数据创作的传闻,尽管作品尚未公开)的转向,将其与当代社会普遍的“数据化”、“异化”趋势联系起来,委婉地提出:“将人类最极端的创伤和死亡体验转化为冰冷的数据和抽象视觉,这是否是一种面对巨大痛苦时的‘情感逃避’或‘美学剥削’?艺术在介入此类沉重议题时,其伦理边界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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