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晚宴的喧嚣已近尾声,如同退潮后裸露的沙滩,只剩下杯盘狼藉与弥漫在空气中的疲惫。那层精心维持的、用金钱与礼仪织就的浮华面纱,此刻已遮掩不住宾客们眼底的倦意与急于离席的躁动。老周像一尊被岁月遗忘的石像,将自己深深嵌入后厨与正厅连接处那片温暖的阴影里。身前,是残羹冷炙与强颜欢笑的落幕;身后,是他必须用生命与灵魂去扞卫的、不容玷污的净土。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掠过那些整理衣装、互相道别、脸上挂着程式化笑容的男男女女,最终却死死钉在窗外那片被都市泛滥光污染涂抹得浑浊不清、失去了星辰本真的夜空上。那夜空,像极了他此刻的心境——混沌、压抑,却又有什么东西在深处炽热地燃烧。
沈墨那张脸——那张仿佛由最顶尖匠人精心雕琢、却在下颌线条的每一次微动间泄露出毒蛇般冰冷芯子的脸——在他脑中反复切割、放大。每一个假笑的角度,每一句看似温和却暗藏机锋的话语,尤其是那段关于他女儿放学路径的、精准到令人毛骨悚然的描述,“……市一中后门……种满了老梧桐树的那条小路……”,字字句句都如同淬了寒冰的钢针,精准地刺穿了他所有试图构建的心理防线与侥幸,只留下刺骨的、几乎要让血液凝固的寒意,与一股从肺腑最深处翻涌上来的、带着铁锈与血腥味的原始愤怒。
他老周,年轻时也是在死人堆里打过滚、从地狱门口爬回来的人。那把跟随他多年的军刺,刃口曾无数次饮饱温热的鲜血,见证过最**的背叛与最残酷的生存法则。选择金盆洗手,放下染血的过往,心甘情愿拿起这沉甸甸、油腻腻的厨刀,在这烟熏火燎的方寸之地间寻求救赎,不过是想洗净手上的血污与心中的戾气,为妞妞——他那如水晶般纯净无瑕的女儿,挣一个干净、温暖、充满阳光的未来。女儿,是他埋藏最深的软肋,是他不容任何人触碰的逆鳞,是他在这冰冷世间挣扎喘息、活下去的全部意义与微弱的光亮。
沈墨,这个披着人皮的恶魔,竟敢用这个来威胁他!这已经远远超越了商业竞争或不择手段的范畴,这是对他为人父最根本尊严的践踏,是对他灵魂最后栖息地的悍然入侵!
恐惧依旧如同湿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四肢百骸,试图将他拖回无能为力的深渊。但那股几乎要炸裂胸膛、焚毁理智的怒火,更如同在地底奔涌咆哮、被压抑封堵了太久的熔岩,终于找到了一个脆弱的裂隙,正不顾一切地寻求着喷薄的出口!他下意识地、几乎是本能地摸向腰间,那里空空如也,早已没有了那柄冰冷坚硬、曾带给他虚假安全感的军刺。只有冰凉的、沾着今日烹调留下的些许油渍与酱料气息的围裙系带,提醒着他此刻的身份与现实。但这熟悉的空荡感,这手无寸铁的处境,反而更加剧烈地刺激了他那属于战士的、早已沉睡的神经末梢。
他必须行动。立刻,马上。趁着晚宴散场前最后的嘈杂与混乱,趁着侍者们忙于收拾、宾客们注意力分散,更重要的是,趁着沈墨可能正专注于维持他“沈总”完美退场的风度、或被几位意犹未尽想要攀谈的商人短暂缠住的宝贵间隙。他肥胖却异常灵活的身躯,巧妙地利用着巨大的双开门冰箱、摆放着昂贵餐具的备餐台、以及那口依旧散发着余温的巨大汤锅作为天然屏障,如同一条滑溜而警觉的游鱼,在光影交错间无声地挪动,最终将自己隐藏在了一个靠近杂物间、相对僻静且视线受阻的角落。呼吸因紧张而略显急促,但他强行压下,手指在那只屏幕有些磨损、壳子泛黄的老旧手机上快速而有力地敲击,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带妞妞去姥姥家,立刻,马上。最近千万别回来,锁好门,有人盯上我了。保持静默,等我消息。」
点击发送。看着那个代表“已发送”的微小图标由灰转亮,他毫不犹豫地、近乎粗暴地删除了整个对话记录,仿佛那是一条随时可能引爆的导火索。随后将手机塞回厨师裤深藏的内袋,紧贴着他因紧绷而微微颤抖的大腿皮肤。一连串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久违的、刻在骨子里的战场本能与危机处理意识,与他平日里那个围着灶台转、笑容憨厚甚至略带油腻的厨子形象判若两人。
他紧紧攥拳,粗糙的指节因极度用力而相互挤压,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咔哒”声,手背上青筋虬结,如同老树顽强盘踞地表的根须。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笑意、因常年品尝菜品而微微眯起、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睛,此刻锐利如鹰,所有残存的犹豫、恐惧和妥协都被这熊熊怒火彻底烧尽,只剩下被逼到绝境的孤狼般的凶狠与无可动摇的、近乎悲壮的坚定。
不能再退了! 他在心中对自己发出无声的咆哮,声浪撞击着胸腔。为了妞妞天真无邪、不染尘埃的笑容,为了林夜在他最落魄时给予的信任、安宁与重生之恩,也为了阿影那清冷目光下偶尔流露的、不易察觉却真实存在的关怀,他必须站出来,必须做点什么!帮林夜守住这「星筵阁」的后厨,这块能容纳他破碎灵魂、给予他平静与归属感的最后的净土!哪怕对手是沈墨那种深不可测、背景恐怖如同深渊的怪物,他也要拼尽这条早已不算珍贵的残命,崩掉对方几颗牙!让他知道,老实人逼急了会拼命,而他老周这种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逼急了,会拉着所有人一起下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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