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染黄东海郡的稻田时,于家村来了位不速之客。
是新任的东海郡别驾,姓柳,年轻有为,赴任前特地翻阅了郡府旧档,看到周青一案的卷宗,夜里辗转难眠,上任第一件事,便是带着随从,往于家村来。
柳别驾站在周青当年住的茅草屋遗址前,看着那半塌的土墙、朽坏的织布机,还有墙角那丛在秋风里摇曳的野菊,眉头紧锁。随行的老吏是土生土长的东海人,指着不远处两座孤零零的土坟,低声道:“柳大人,那座新些的是周青姑娘的衣冠冢,旁边那座……是她婆母于大娘的坟。”
柳别驾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两座坟相隔不过丈许,都覆着枯黄的草,风一吹,草叶伏倒,像是在无声地叹息。“为何不合在一处?”他问。
老吏叹了口气:“当年于大娘死得蹊跷,于兰一口咬定是周青所害,乡亲们也多有疑虑。虽然后来平反了,可‘儿媳害婆母’的芥蒂,总像根刺,没人敢提合坟的事。”
柳别驾沉默片刻,走到两座坟前。于大娘的坟前没有碑,只有一块粗糙的石头,风吹日晒,早已看不清上面是否刻过字。周青的衣冠冢前,那方“东海烈女周青之墓”的碑石,被雨水冲刷得愈发温润,青苔沿着字迹蔓延,像给“烈女”二字,裹上了层柔软的绿。
“她侍婆母至孝,临刑前仍念及婆母养育之恩,”柳别驾指尖拂过碑石,声音沉缓,“生前被诬害母,死后岂能再让她们隔着重洋似的猜忌?”
他当即命随从找来村里的长者,言明要将两坟合葬。
村民们起初是犹豫的。有人说“哪有儿媳与婆母合葬的道理”,有人说“当年的事说不清,合坟怕是不吉利”,还有人想起于兰当年的哭闹,心里发怵。
柳别驾没动怒,只是领着众人走到渠边,指着那块刻着周青名字的石碑:“诸位请看,这水渠能引来活水,让东海郡年年丰收,为何?不是因为秦大人的功绩,是因为周青姑娘的冤屈,警醒了后世为官者,要知民心如秤,不可轻慢。”
他又指着周青的衣冠冢:“她守节侍亲,却遭此横祸,天地为之变色,大旱三年以证清白。这样的女子,难道不配与善待过她的婆母,葬在一处吗?”
村民们沉默了。是啊,周青在时,待于大娘有多好,他们都看在眼里。寒冬腊月,她把暖炉让给婆母,自己冻得彻夜难眠;婆母咳嗽,她跑遍山野寻草药,脚底板磨出血泡;家里只剩一碗米,她熬了粥端给婆母,自己啃干硬的糠饼。
“柳大人说得是。”村口的王婆婆拄着拐杖,颤巍巍地开口,“青丫头和她婆母,生前没红过几次脸,都是被那冤屈隔了心。如今该让她们在地下,好好说说话了。”
有了王婆婆带头,村民们不再犹豫。大家找来工具,小心翼翼地将于大娘的遗骨(早已化作几缕残骨,裹在当年的旧草席里)取出,与周青衣冠冢里的那捧泥土、那枚铜簪,一同放入新制的棺木中。
合葬那日,天朗气清。没有锣鼓,没有鞭炮,只有村民们自发前来,默默地站在坟前。柳别驾亲手为新坟培了第一捧土,又命人刻了块新碑,上书:“于氏婆媳之墓”。
没有“烈女”,没有“冤屈”,只有最朴素的称谓,却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让人动容。
王婆婆将一束野菊放在碑前,对着新坟深深一拜:“于大娘,青丫头,这下好了,你们娘俩,再也不分开了。”
风穿过树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婆母在叹息,又像是周青在应答。
柳别驾的举动,很快传遍了东海郡。自他之后,历任官员赴任,第一件事便是带着祭品,来于家村祭拜于氏婆媳之墓。
有人不解,问新任的官员:“不过是两个寻常妇人的坟,为何要如此郑重?”
官员们总会指着新碑,或是渠边的旧碑,轻声道:“不是祭拜她们,是祭拜‘公道’二字。”
是啊,周青的血没白流,三年大旱没白旱。她用一条命,警醒了后世的为官者:断案需慎,待人需诚,民心不可欺,冤屈不可忍。
于忠那时已鬓角染霜,看着一代代官员来祭拜,看着村民们在坟前种上松柏、栽上花草,看着那方“于氏婆媳之墓”的石碑前,常年有新鲜的祭品,心里渐渐踏实了。
他想起很多年前,那个飘着雪的刑场,周青的白血冲上云霄,于兰在人群里发抖,爹站在廊下落泪。那时的他,以为这冤屈会像尘埃,被风吹散,被雪掩埋。
可如今看来,有些东西,比雪更长久,比风更坚韧。
那年冬天,东海郡又下了场雪。于忠拄着拐杖,像当年的王婆婆一样,慢慢走到婆媳墓前。雪落在他的发间,落在松柏的枝叶上,落在那块温润的石碑上,一片洁白。
他放下祭品,对着新坟,像对着两位亲人,轻声道:“周嫂子,于大娘,今年又是好收成。新来的李太守,给渠边的石碑描了金,说要让‘周青’这两个字,永远亮堂着。”
风拂过,松柏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应他的话。
远处,传来孩童的笑声。是村里的孩子,在雪地里追逐打闹,他们或许不知道这坟里埋着谁,却会听爹娘说:“这里埋着两个好人,是她们让我们有饭吃,有水喝。”
于忠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雪越下越大,覆盖了脚印,覆盖了祭品,却盖不住那方石碑,盖不住石碑上“于氏婆媳之墓”六个字,更盖不住那段早已融入东海郡血脉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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