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那日,秦郡守立于刑场青石板前,看着积水在石缝间蜿蜒成河。那些被烈日烤得焦黑的裂纹里,竟有细小的绿芽探头,沾着水珠,颤巍巍的,像极了周青临刑前那双不肯瞑目的眼睛。
“备棺。”他对身后的衙役道,声音被雨后的潮气浸得发沉。
衙役愣了愣:“大人,备棺做什么?”
“寻周青姑娘的遗骨。”秦郡守指尖划过那道曾喷溅白血的石缝,“她含冤而死,总不能让尸骨曝于荒野。”
可哪里还有遗骨?三年大旱,乱葬岗上的尸骸早被野狗拖拽、风沙侵蚀,连完整的骨头都难寻。衙役们掘地三尺,只在刑场边缘的杂草丛里,翻出几块朽坏的木片,像是当年裹尸草席的残片,还有一枚锈迹斑斑的铜簪——那是周青嫁过来时,于明用第一个月工钱给她买的,她总说太贵重,平日里都收在匣子里,不知怎会落在这。
秦郡守捏着那枚铜簪,簪头的梅花纹已被磨平,边缘的锈迹蹭在指尖,像干涸的血。他忽然想起于公临终前的话:“周青姑娘总把那簪子贴身放着,说摸着它,就像摸着于明的手。”
心口猛地一抽。他挥手让衙役退下,独自蹲在那片土地上,看雨水渗进泥土,晕开一圈圈深色的印记。仿佛能看见三年前那个秋日,周青穿着囚服跪在这,颈间白血冲上云霄时,发间那枚铜簪坠落的弧光。
“找不到了。”他低声对自己说,声音涩得像吞了沙。
却还是让人取来干净的陶罐,装了一捧刑场的泥土,又将那枚铜簪放进去。“就当是她的衣冠冢吧。”他对随从道,目光扫过荒芜的城郭,“选处向阳的山坡,立块碑。”
碑石是从城外采石场运来的,粗糙的石面上,秦郡守亲自题了字:“东海烈女周青之墓”。他本想写“冤女”,可笔悬在半空,终究改了——她以死证清白,以三年大旱警醒世人,这份刚烈,早已超越了“冤”字。
下葬那日,天放晴了。阳光透过云层,洒在新翻的泥土上,泛着湿润的光。没有哭声,也没有祭奠的人。经历了三年灾荒,东海郡的百姓十去其七,剩下的也都在忙着补种庄稼,谁还有力气去记一个死去的寡妇?
只有于公的儿子于忠,穿着洗得发白的孝服,捧着一小束刚冒芽的野菊,默默跪在墓前。他是于公临终前托付给秦郡守的,说“若有朝一日周青姑娘平反,让他给她磕个头,算我于家欠她的”。
于忠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在新土上,沾了层泥。他看着那块简陋的石碑,想起小时候,周青还给他缝过虎头鞋,针脚细密,虎眼绣得亮晶晶的。那时他总跟着于兰喊“嫂子”,她从不恼,还会偷偷塞给他半块麦饼。
“周嫂子,”他哽咽着,把野菊放在碑前,“我爹说,是他没本事,没护住你。现在好了,秦大人为你平反了,你该瞑目了。”
风拂过山坡,吹得野菊轻轻摇晃,像是在应他的话。
秦郡守并未止步于此。安葬了周青,他便着手重审旧案。严郡守早已携款潜逃,他便拘来当年经手此案的衙役、仵作,还有几个作证说周青“心思活络”的村民。
公堂之上,秦郡守不似严郡守那般敷衍。他目光如炬,一句句盘问,不带半分情面。起初还有人想狡辩,可一看到秦郡守案头那枚锈铜簪,看到他身后立着的周青牌位,想起三年大旱的惨状,便一个个泄了气。
“大人,小的招。”当年验尸的仵作先松了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当年严大人根本没让小的仔细验,只看了眼口鼻,就说是中了断肠草的毒……小的……小的是怕丢了差事,才没敢说实情啊!”
“还有你!”秦郡守看向当年那个说周青“抱怨伺候婆母”的村妇,“你说周青抱怨,可有证据?”
村妇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道:“是……是于兰那丫头,给了我两个铜板,让我那么说的……她说……她说只要把周青送进大牢,就给我更多钱……”
一桩桩,一件件,真相像被雨水冲刷的泥地,渐渐显露出原本的模样。于兰的诬陷,严郡守的草率,衙役的敷衍,村民的贪婪……共同织成了一张网,将周青牢牢困死在里面。
秦郡守将卷宗拍在案上,声响震得公堂梁柱都似在颤。“糊涂!混账!”他怒喝,“一条人命,就被你们这般轻贱!东海郡三年大旱,便是上天都在为她鸣冤!”
他当即判下:严郡守革职查办,通缉追捕;作伪证的村妇、衙役杖责三十,罚没家产补偿周青家人;至于于兰——秦郡守看着卷宗里“于兰,于家村人,于大旱次年饿死”的记录,沉默了许久,最终只在卷宗上批了“罪有应得”四字。
消息传到于家村,剩下的村民唏嘘不已。有人想起周青平日里的好:东家缺个缝补的,她主动帮忙;西家孩子饿了,她把自己的糠饼分出去;于大娘卧病在床,她端屎端尿,从没一句怨言。
“造孽啊……”村口的王婆婆拄着拐杖,走到周青当年住的茅草屋前。屋子早已塌了半边,院里的野菜枯成了灰,只有墙角那台织布机,还歪斜地立着,上面缠着半缕没织完的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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