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小花写字的事,林薇做得极隐秘。
每天天不亮,她就起床,借着灶膛里未熄的炭火,用一根烧得焦黑的木炭在地上划拉。小花醒得早,裹着件打补丁的小棉袄,蹲在她身边,小手指跟着木炭的轨迹挪动,奶声奶气地念:“人,一个人。”
“对,人。”林薇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清晨的雾气,“人是站着的,要堂堂正正。”
她没说“堂堂正正”是什么意思,小花也听不懂,只是咯咯地笑,觉得奶奶写的字像小人儿叉着腿。
王婆子起得晚,王小宝更是太阳晒屁股才肯睁眼,这短暂的辰光成了她们的秘密。等院子里传来王婆子的咳嗽声,林薇就赶紧用脚擦掉地上的字,拉着小花去喂鸡,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场梦。
起初,她只教简单的字。“山”是三座连起来的土坡,“水”是蜿蜒的曲线,“日”像个圆饼,“月”像把镰刀。小花学得快,过不了几天就能指着太阳喊“日”,指着井水叫“水”。
有次吃饭,小花突然指着桌上的玉米糊糊说:“娘,这是‘米’吗?”
姑娘端碗的手猛地一顿,抬起头,飞快地看了林薇一眼。林薇正低头扒饭,筷子在碗沿上微微发颤。王小宝没听清,含糊地问:“啥?”
姑娘赶紧把小花搂进怀里,笑着打岔:“她说想喝水。”
那顿饭,林薇吃得味同嚼蜡。她怕了,怕这偷偷种下的火苗被发现,怕小花会因此挨打,更怕自己这点微不足道的念想被碾碎。
可夜里看着小花熟睡的脸,她又硬起心肠。这孩子的眼睛太亮了,像山涧里能照见人影的水潭,不该被这大山的浑浊困住。
她开始教句子。从“天是蓝的”到“花是红的”,再到“我要出去”。教到“我要出去”时,她的手停在半空,木炭尖在地上戳出个小坑。小花仰着脸问:“奶奶,出去是去哪里呀?”
林薇望着柴房的方向,那里住着小花的娘,住着另一个被锁住的灵魂。她喉头发紧,半晌才说:“出去……就是能看到很多很多字的地方。”
小花似懂非懂,却把这四个字刻在了心里,有时玩着玩着,会突然冒出一句:“小花要出去。”
姑娘听到了,从不接话,只是把小花抱得更紧,眼眶红得像浸了血。
秋末的一天,林薇去山上拾柴,在一个被遗弃的猎人窝棚里捡到半本撕烂的旧书。书页泛黄发脆,边角卷得像干枯的树叶,上面印着些模糊的故事,讲一个孩子走出大山的事。
她像捡到宝贝似的,把书藏在怀里,回家后塞进炕洞深处。夜里等所有人都睡熟了,她就借着月光,一页页地摩挲那些模糊的字迹。很多字她认不全了,当年烂熟于心的句子,如今像隔了层毛玻璃,看得清轮廓,却摸不透肌理。
可她还是一遍遍地看,看到那个孩子扒着火车哭,看到他在城市里迷路,看到他最后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那场景刺得她眼睛生疼,眼泪打在书页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她开始给小花讲这个故事,凭着记忆,添油加醋地编。讲山外面有不用马拉的车,有比星星还亮的灯,有装着很多很多书的房子。小花听得眼睛发亮,小手揪着她的衣角问:“奶奶,书里的字是不是比你写的好看?”
“是,好看多了。”林薇摸着她的头,声音发颤,“等小花长大了,就能去看那些字了。”
这话被起夜的王婆子听到了,隔着窗户骂:“老不死的,半夜瞎嘟囔啥?教娃些不着调的!”
林薇赶紧捂住小花的嘴,不敢再出声。黑暗里,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擂鼓似的,震得耳膜疼。
王婆子的怀疑像根刺,扎在她心里。她教得更小心了,只在没人的角落教,用树枝在泥地上写,写完就用脚抹去。可小花的记性太好,有时看到路过的村姑,会指着说“女”,看到天上的云,会喊“云”,惹得村里人直笑:“王家这丫头,咋跟个小先生似的?”
王小宝听了,心里老大不乐意。有次喝了酒,揪着小花的胳膊骂:“跟你那死奶奶学的啥鬼东西?认字能当饭吃?再瞎叫唤,撕烂你的嘴!”
小花吓得直哭,林薇冲上去把孩子护在身后。王小宝红着眼,挥手就打过来,林薇没躲,硬生生挨了一巴掌,嘴角立刻渗出血来。
“她是你闺女!”林薇的声音第一次带着火气,嘶哑却掷地有声,“你敢动她一下试试!”
王小宝被她眼里的狠劲吓住了,愣了愣,骂骂咧咧地走了。林薇抱着哭个不停的小花,后背的衣服被冷汗浸透了。她知道,自己刚才像个护崽的母狼,露出了藏了半辈子的獠牙。
那晚,姑娘第一次主动来找她,端来一碗温水,放在她面前。“以后别教了。”姑娘的声音很轻,带着恳求,“俺们这样的人,认不认字,都一样。”
林薇看着她,这姑娘来家里五年了,眉眼间的青涩被磨成了麻木,可眼睛深处,总藏着点什么,像被埋在土里的种子,没发芽,却也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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