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后第八日,西槐巷的晨雾比往常更浓。
阿波已经连续三日守在哑井旁,声波仪架在青石围栏上,像一尊沉默的哨兵。
他的眼睛布满血丝,耳机紧贴耳廓,手指在设备间反复调试,几乎不敢眨眼。
前两夜的数据他已比对七遍——每一次李咖啡哼起那首断续的《城根谣》,井壁便随之震颤,频率稳定在0.7Hz,而水面涟漪形成的轨迹,竟与孟雁子惯用钢笔书写的笔顺完全重合。
不是巧合。
他调出昨晚的波形图,叠加在雁子三个月前写给社区居民的一封回信笔迹上。
线条交错,起承转合,连那个习惯性拖长的最后一捺都分毫不差。
声波成像系统缓缓渲染出文字轮廓——
“你来了。”
三个字浮现在屏幕中央,墨色未干般泛着微光。
阿波的手指僵在键盘上,呼吸骤停。
他猛地摘下耳机,四顾无人。
巷子静得诡异,连蓝花都不再摇曳。
他盯着那行字,仿佛被烫到一般往后缩了半步。
她不是在写过城,也不是在记录诉求、整理记忆。
她在写给他——写给那个每日准时出现在井边的男人。
“她一直在等他听见。”阿波喃喃,声音发抖,“可这不该被封掉……”
他迅速将数据拷入一支老旧录音笔,藏进外套内袋。
金属外壳贴着胸口,沉甸甸的,像揣着一颗不该跳动的心。
同一时刻,李咖啡正站在井边。
他没带酒,也没拿吉他,只是静静站着,望着那一圈青石围起的幽深水面。
他已经不需要刻意去想那首歌了,旋律像是从骨头里渗出来的,随着心跳自然流淌。
这几天,他每天都会来,清晨或子夜,有时清醒,有时恍惚。
醒来时总记得梦中有个女人在写字,笔尖划纸的声音细密如雨,一句句没说出口的话卡在他喉咙里,化作低吟。
今晚月光稀薄,风却很轻。
他望着水中倒影——自己模糊的脸,还有背后那片爬满蓝花的墙。
忽然间,一股酸胀从胸口蔓延至咽喉,像是有什么东西堵了很久,终于要破土而出。
“雁子。”他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我读不懂你记的药方,也调不出你想要的味道……但我记得你写字的样子。”
话音落下的瞬间,井水泛起涟漪。
不是风吹,不是脚步震动。
是自内而生的一圈圈青金色波纹,缓缓扩散,如同墨汁滴入清水,在月光下晕染出奇异的光泽。
倒影中的他忽然变了。
不再是低头的侧脸,而是缓缓抬头,目光穿透水面,直直望来。
紧接着,那只手抬起了——不是他的动作,却是她的。
指尖轻触水面,一笔一划,写下七个字:
“你读得懂。”
字迹清晰,笔锋温润,正是雁子惯用的行楷。
每一个转折都带着她特有的执拗与细腻,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才从记忆深渊里打捞上来。
李咖啡怔住,眼眶骤然发热。
他张了张嘴,想喊她的名字,却发现喉咙像被什么死死扼住。
那些他曾许诺却未兑现的承诺,那些争吵时脱口而出的伤人话,此刻全都翻涌上来,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知道她记得一切——她过目不忘,一字不漏。
可她还是回了,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你读得懂。
就在这时,小映突然冲了出来。
小女孩赤脚踩在湿冷石板上,盲眼大睁,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哭声撕心裂肺:“姐姐说她快看不见自己了!她说她记得所有人,却忘了自己长什么样!她求他别停,别让她一个人在黑里写——!”
李咖啡浑身剧震,如遭雷击。
他猛地扑向井边,伸手就要触碰水面,指尖离波纹仅剩一寸——
“别碰!”一声暴喝炸响。
大井从暗处冲出,一把拽住他手腕,力道大得几乎扭伤关节。
他脸色铁青,眼神却藏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痛楚。
“井不是镜子!”他低吼,“你是活人,她是记忆的载体!你碰了,她的意识就会散,像风吹灰烬,再也收不回来!”
“那我该做什么?!”李咖啡怒吼,双眼通红,“看着她在里面一点点消失?听着她求救却什么都做不了?!”
“听下去。”大井死死盯着他,声音沉如地脉,“写回去——用你的声音,替她留住名字。让她知道你还在这,让她还能‘看见’自己。”
风骤停。
蓝花微微颤动,花瓣脉络再次泛起微光,仿佛回应着某种古老契约。
李咖啡喘着粗气,缓缓收回手。
他望着井面,望着那行尚未消散的“你读得懂”,忽然笑了,笑得凄凉又坚定。
他清了清嗓子,再次开口。
不是哼唱,而是说话,一字一句,如同刻碑:
“雁子,我记得你每次开会前都要把笔帽按三下。”
“我记得你讨厌下雨天,因为小时候妈妈就是在雨里走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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