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后第二十四日,天光未明。
风停了,雾却更浓。
整座西安城像是被裹进一层半透明的茧里,街巷深处,水汽氤氲,每一口古井都泛着幽微的青金色涟漪,像有谁在地底轻轻拨动琴弦。
小共蹲在哑井边,指尖微微发抖。
她手中的声波检测仪还在嗡鸣,屏幕上的波形图层层叠叠,十二重频率交织缠绕,如同十二个人在同一时刻低语,却又奇异地共鸣成一句完整的话——
“她写的,我听见了。”
这不是李咖啡的声音。不是任何一个人的声音。
可这波形……她猛地翻出三年前的录音档案,那是她在老酒馆做社会学调研时偷偷录下的:李咖啡第一次调“孤独特调”的夜晚,他一边摇晃雪克杯,一边轻声哼唱秦腔小调,录音背景里还有雁子抱怨他“又把糖浆倒多了”。
两段波形重叠对比——完全吻合。
只是当年是单频,如今却是十二重叠加;当年只是情绪投射,现在却像整座城市的心跳,被某种无形之手编织成了语言。
小共盯着墙面投影,冷汗顺着脊背滑下。
她忽然想起雁子某次爬山途中说的话:“我记不住未来,但能记下每一秒。”
那时她只当是玩笑,是孟雁子作为社区工作者的职业病发作,是对“过目不忘”天赋的自嘲。
可现在……
她抬头望向远处城墙根下那间早已熄灯的老酒馆,喉咙干涩得发痛:“不是他在听……是城,在替他听。”
与此同时,哑井旁,孟雁子依旧坐着。
她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多久了。
也许是一夜,也许是三天。
时间对她而言早已失去了刻度。
她的世界只剩下笔尖与纸面摩擦的沙沙声,像雨落屋檐,像心跳延续。
锈迹斑斑的钢笔握在手中,墨水早就用尽,可笔尖仍不断划出痕迹——写居民张阿姨的降压药要每周三下午三点服用;写终南山徒步路线第七号岔道有塌方隐患;写母亲病历卡背面那行颤抖的小字:“雁子,别怕黑。”
这些都是她记得的。这些她永远不会忘。
忽然,笔尖一顿。
纸页上缓缓浮现一行新字,墨色深得近乎发紫:
“咖啡,我一直在记。”
孟雁子怔住。
这不是她想写的。
她猛地抬头,看向面前古井。
水面如镜,倒映出晨雾、残墙、枯藤,还有……一个模糊的身影。
李咖啡站在地窖中央,湿发贴额,衣衫褴褛,皮肤下金丝游走如脉络呼吸。
他的嘴唇在动,却没有声音传出。
可孟雁子“听”到了。
那是无数人的心跳、叹息、哭泣和笑声汇成的洪流中,唯一清晰的一句回应:
“我也在听。”
她伸出手,指尖触到井水。
刹那间,涟漪炸开。
青金丝絮从水底升起,如活物般缠绕上她的手腕,一圈、两圈,温热而有力,像极了多年前他们在回民街夜市挤在一起避雨时,他悄悄牵起她手指的触感。
她的眼泪砸进井中,激起一圈更大的波动。
记忆汹涌而来——他曾在山顶许诺:“以后你要记住的,只有开心的事。”
他曾醉醺醺地说:“你记性太好,迟早会把我所有的缺点都刻进骨头里。”
他也曾沉默良久,最后只说一句:“雁子,我不是不想稳定,我只是怕一停下来,就再也听不见别人了。”
而现在,他成了整座城市的情绪河床,成了所有孤独者的回音壁。
唯独,不能再为她调一杯咖啡。
远处巷口传来脚步声。
老独来了。
他背着一坛新酿的酒,陶瓮已碎,他就将酒倒在残基之上。
酒液渗入砖缝,瞬间蒸腾起淡淡雾气,与空中锈线交融,凝成一颗青金露珠,悬于半空。
“我不再写《孤独宣言》了。”他低声说,声音苍老却不颤,“写了三十本,写满了恨、怨、悔、执……可到最后才发现,我不是想让她听见我,我是怕忘了她。”
他抬头,望着墙上密布如神经的锈线,嘴角竟扬起一丝笑:“谢谢你……让我听见她最后一声‘老顾’。”
那是妻子临终前叫他的名字。
他已经三十年没听过了。
话音落下,残瓮嗡鸣,那一滴露珠缓缓坠落,落入他掌心。
露中倒影浮现:年轻的他躲在窗下,偷看妻子洗衣唱歌,阳光洒在她发梢,裙角飞扬,歌声清亮——
“雁儿飞过北城墙,谁在底下痴痴望?”
老独闭上眼,泪水滚落。
这是城,替他们完成了未能说出口的告别。
同一时刻,整条西槐巷的猫又一次同时抬头。
它们耳朵转向同一个方向——地底深处,某种恒定的温度正在蔓延。
十七口古井井口边缘,水珠凝而不落,表面浮现出细密数字。
而在消防指挥中心监控屏上,一组数据悄然跳动:
【异常热源追踪·全域联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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