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窗纸还透着浅灰,德昇就醒了。
他听见院子里有动静,披衣起来一看,夏张氏正蹲在石阶上,往一个粗布麻袋里装菜。麻袋已经半满了,里面有捆得整整齐齐的小白菜、带着露珠的菠菜,还有刚从园子里拔的胡萝卜和土豆,沾着新鲜的泥土。
“娘,您怎么起这么早?”德昇走过去,帮着把菜往麻袋里拢了拢。
夏张氏直起腰,捶了捶后背:“这些菜都是刚摘的,新鲜,俊英怀着孕,就爱吃家里种的菜,城里买的,都存放好几天了哪有这个鲜味儿。”
她又转身进了屋,抱出个布包袱,打开一看,里面是德昇从部队带回来的特产。两罐牛肉罐头、一包压缩饼干,还有她特意给俊英缝的一双软底布鞋,鞋面上绣着小小的莲花。
“把这些都带上,”夏张氏把包袱套在自行车把上,“俊英肚子大了,走路不方便,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多帮着点。她每天都跟肚子里的孩子说话,说‘爸爸快回来了’,前儿还跟我念叨,说想让你听听孩子踢她的动静呢。”
德昇的嘴角一直扬着,心里像揣了团暖烘烘的棉花。
他把麻袋往自行车后座上绑,绳子绕了一圈又一圈,生怕路上掉了。
夏张氏帮着他,把最后一根绳子系紧,跨上那辆半旧的二八自行车,车把上还挂着网兜,是他特意给俊英买的那块布料。在部队驻地的镇上买的,售货员说是最时兴的料子和花色。
“娘,我走了,能住我就住下,住不了再回来。”德昇脚蹬着踏板,自行车慢慢驶出院子。
夏张氏还站在门口,挥着手喊:“路上慢着点!到了给俊英说,让她别累着!”
德昇回头应了一声,风把夏张氏的声音送过来,混着清晨的凉气,格外亲切。
朝阳刚从东边的地平线爬上来,金红色的光洒在坝埂上,把路面染得暖融融的。
坝埂两边的草长得齐膝高,风一吹,就顺着风向弯下腰,草叶上的露珠滚下来,落在裤腿上,凉丝丝的。
蝉鸣声突然响了起来,“知了——知了——”,清脆又响亮,像一把小锤子,轻轻敲在德昇的心上。
他忽然就想起那年夏天。也是这样的蝉鸣,也是这样的朝阳,他给家里拾柴禾,累得坐在槐树下歇脚。就看见一个穿蓝布衫的小女孩,也在拾柴禾。
女孩的辫子垂在肩上,发梢沾着点水汽。她捡的很仔细,专门挑好烧的柳树条子,绑了大大的一捆,想背上。可是柴禾捆太大了,女孩又瘦又小,怎么也背不起来。
德昇赶紧跑过去,帮她把柴禾抱起来,担在后背上。女孩的脸累得通红,像天边的晚霞,小声说了句“谢谢”。
那个女孩就是俊英。
后来他才知道,俊英是同班同学刘月英的妹妹。性子文静,手也巧,绣的帕子栩栩如生。
再后来,他去求学,同学们都断了联系。
直到他参军回来探亲,在桂珍二姐家和俊英不期而遇。
他又想起上次探亲假结束回部队,临走前在槐树下跟俊英告别,俊英把一块绣着梅花的帕子塞给他,说“你在部队好好的,我等你回来”。
现在,帕子还在他的帆布包里,边角已经磨软了,却还是他最宝贝的东西。
夏张氏给俊英家带的东西很重,盐碱地坑坑洼洼。德昇的自行车却骑得很稳,他的心里满是期待。
仿佛已经看到了俊英家的院子。院子里的那棵槐树应该还在,枝繁叶茂的。俊英就坐在槐树下的小凳子上,看见他来,笑着朝他挥手,肚子高高隆起,穿着他给她带的软底布鞋,眼里满是欢喜。
他甚至能想象到,自己问她“累不累”,俊英会摇摇头。他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隐忍和坚强,看到她对孩子的爱与期待,那是他们的孩子,是他和俊英的牵挂。
越往城里走,路上的人就越多。有挑着担子卖菜的,有骑着自行车上班的,还有背着书包上学的孩子,叽叽喳喳的,满是烟火气。
德昇把车骑得更慢了,生怕碰到别人,也生怕筐里的东西掉出来。
穿过南大街,终于,他看到了俊英家的胡同口,直通到铁路的路基。还是那扇刷着蓝漆的木门,门边上挂着一串红辣椒,是去年冬天晒的,还没摘下来。
他刚把自行车停在门口,就听见屋里传来张义芝的声音:“是德昇吧?”
紧接着,门“吱呀”一声开了,张义芝手里还拿着正在纳的鞋底,指头上戴着顶针,看见德昇,脸上的皱纹一下子舒展开了:“可算回来了!快进来,俊英刚还说呢,今天说不定你就到了。”
德昇刚把自行车筐里的包袱拿下来,就看见俊英从屋里走出来。
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褂子,因为怀孕,褂子显得有些紧,双手扶着腰,慢慢走过来,脸上带着笑,眼睛亮得像星星。
“德昇,你回来了。”她的声音很轻,却让德昇的鼻子一下子酸了。
他赶紧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胳膊,生怕碰着她的肚子:“俊英,我回来了。你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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