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工农兵商店还亮着灯,昏黄的灯光透过蒙着薄雪灰的橱窗渗出来,把“抓革命,促生产”的红漆标语照得有些发暗。那字,像是被无数次风吹雨打后没了力气,蔫蔫地粘在玻璃上。
张义芝站在自家院门口,手无意识地攥着蓝布衫的衣角,看着桂珍的影子,手里拎着空了的布包,拐进隔壁的院子,才慢慢转过身。
门轴“吱呀”一声,带着铁锈的涩味,像是老物件在低声叹气。她抬手抹了把额头,夜已经凉了,手心却沾了层薄汗,黏在额角的碎发上,很不舒服。
胡同里静悄悄的,只有远处传来宣传车的喇叭声,“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的口号被风刮得断断续续,落在耳朵里,反倒让心里更乱。
这四个孩子,没一个让她省心的。老大月英今年二十一,在制绳厂当政工干事,天天跟着“大联畴”的人泡在厂里,要么组织学习,要么写大字报,忙得脚不沾地。前阵子王婶来提亲,说的是客运站的干事,转业军人,人老实,家里还有三间红砖房,结果月英倒好,当着人家的面就说“现在是革命时期,个人问题往后放”,把王婶噎得脸通红,摔门就走,后来再没人敢上门。
唯一的儿子小季更不让人放心。刚上高中就跟着同学入了“五一六”,整天在外面跑,说是要“揪斗走资派”,跟月英的“大联畴”成了对头。
上次回家拿粮票,姐弟俩在屋里吵起来,月英说他“搞极端”,小季骂姐姐“保皇派”,最后小季摔了个搪瓷碗,至今快一个月没着家,连件换洗衣物都是托同学捎来的。
老嘎达小军才十四,满心盼着能上学,结果学校停了课,只能在家待着。天天就窝在屋里翻以前的旧课本,问她以后想干啥,她就低着头说“不知道”。
只有老二俊英,性子刚烈,知冷知热。每天下班回家先把屋里扫了,再去井台挑水,晚上还帮她缝补衣服,是家里最贴心的孩子。可偏偏就是这个贴心的,要出嫁了。
张义芝的心像被风吹散的棉絮,飘得到处都是,抓不住一点实底。
她拖着灌了铅似的脚步进了屋,煤油灯的光忽闪了一下,把屋里的陈设照得明明灭灭:靠墙摆着的旧木柜是她嫁过来时带的陪嫁,柜门上的红漆已经掉得斑驳;墙上贴着的《主席语录》画片,边角被烟火熏得发黄;炕梢的墙上,还挂着丈夫刘庆云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人穿着黑色长袍,表情严肃,那是他刚来东北的时候拍的,也是唯一一张留下来的照片。
俊英从炕沿上直起身子,炕桌还没收拾,摆着桂珍带来的糖块和瓜子。粗瓷盘子里,几颗水果糖的糖纸亮晶晶的。
她把垂到胸前的麻花辫往身后捋了捋,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炕席的缝隙,那是刘庆云在世时编的苇席。
当年刘庆云从大辽河边挑了最韧的苇子,晒了半个月,夜里就坐在炕边编,边编边教俊英认上面的“人字纹”,如今席子边缘已经磨得发毛,缝隙里还嵌着些经年的灰尘。
娘俩坐在炕上,中间隔着半尺远的距离。
炕洞里的火早就熄了,余温透过炕面慢慢散着,暖乎乎的,却驱不散屋里的沉闷。
煤油灯芯偶尔“噼啪”响一声,溅起一点火星,把娘俩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拉得老长,像两个孤零零的树桩。
“妈,我不想出嫁。”俊英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母亲的脆弱,又像怕戳破了屋里的寂静,“我大姐还没说人家呢,哪有妹妹先嫁的道理?再说……再说大姐和小季还没回来,小军她们要求上山下乡,早晚得下乡去农村,我走了,家里就剩您自己了。”
张义芝刚端起的搪瓷缸子顿在炕桌上,发出“当啷”一声响。缸子上印着的“劳动最光荣”五个红字,被溅出的茶水浸上了一圈浅褐色的光环,像给那几个字蒙了层雾。
她的眉头拧成了疙瘩:“你们姐俩一个两个的不出门子,是想让你弟弟打一辈子光棍吗?”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街坊邻居都在背后嚼舌根,说咱家俩大姑子一个小姑子守着弟弟,哪家闺女肯嫁过来?你弟弟明年就十八了,再拖两年,好人家都被挑完了!到时候他打了光棍,你爹在地下都闭不上眼!”
俊英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她攥紧了衣角,藏蓝色的劳动布被捏出深深的褶皱,指腹都泛了白:“可我都不认识他……就凭一张照片、一张庚帖,就要把我嫁过去?夏德昇他是什么性子,好不好相处,我一点都不知道,这跟把我推进陌生人家里有啥区别?”
她想说,她在工农兵商店一个月能挣二十七块五,不比当兵的工资低,凭啥要为了弟弟的婚事牺牲自己?想说小季现在连家都不回,娶媳妇的事根本不用急;想说她怕,怕像母亲当年那样,嫁给一个没见过面的人,在陌生的家里小心翼翼,受了委屈都没人说。
可话到嘴边,看着母亲这些年来熬出的白发,又咽了回去,只剩下哽咽的抽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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