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七年春分的乌兰浩特,倒春寒一场接着一场。
营建指挥部灰扑扑的砖房,在风中瑟缩,窗户玻璃被沙粒敲打得噼啪作响。
夏德昇紧了紧身上的军棉大衣,领子竖起来,几乎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被风吹得微微眯起的眼睛。
他跟在赵助理的身后,走向那辆沾满泥浆的绿色吉普车。鞋底碾过冻土表面脆弱的冰壳,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像是这片沉默大地在重压下发出的最后呻吟。
赵助理比夏德昇年长十岁,是营建指挥部的老人了,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刻着与年龄不甚相符的沉稳。
他步伐坚定,肩背挺直,那是多年军旅生涯刻下的烙印。
他一直很欣赏身边这个沉默寡言却眼神清亮的年轻人夏德昇。
欣赏他身上那股子与生俱来的、未被世故磨平的质朴耿直,更欣赏他做事时那种近乎执拗的认真劲儿。
这次春季接兵的任务来得异常突然,上面电话直接打到指挥部,点名要抽调得力人手,尤其强调北京有一批新兵苗子素质相当拔尖,务必谨慎挑选。
赵助理在名单上几乎没怎么犹豫,就圈定了夏德昇的名字。他需要一个心思细密、靠得住的人同行,不仅仅是为了接兵。
吉普车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颠簸前行,引擎发出沉闷的嘶吼,顽强地与风沙对抗。
赵助理双手稳稳地握着方向盘,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侧过头,目光扫过副驾驶座上略显局促的夏德昇,声音不高,却穿透了引擎的噪音:“小夏,到了北京,咱俩先找个落脚的地儿。去我老战友家,东交民巷37号。”
他顿了顿,仿佛在确认记忆的准确性,“那地方有些年头了,门牌掉了半边,只剩个‘37’,你可得记牢了。到了地方,就敲那铁门,三下,别多也别少。”
“嗯,记住了,赵助理。”夏德昇赶忙点头应道。他的目光掠过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象:低矮的营房、光秃秃的白杨树、远处灰蒙蒙的天空轮廓……
熟悉的乌兰浩特正迅速缩小、远去。
一种混杂着兴奋与茫然的不安,如同车窗外翻腾的尘土,悄然在他心底弥漫开来。
北京,那座只在报纸和广播里出现过的伟大首都,像一个巨大的、闪着金光却又迷雾重重的符号。
而东交民巷37号,那个掉了半边门牌的老宅,那个未曾谋面的“老战友”,更是在这未知的迷雾中增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神秘。这趟旅途,似乎远不止是接兵那么简单。
当暮色如同稀释的墨汁,一点点洇染开,最终沉沉地覆盖住整个东交民巷时,这条曾经洋派、如今已显衰颓的胡同,便显露出它最真实的面貌。像一幅被岁月反复摩挲、颜料剥落的旧油画。
斑驳的砖墙诉说着风雨的侵蚀,墙根处,枯萎的爬山虎藤蔓如同岁月留下的、无法愈合的瘢痕,固执地向上攀爬,缠绕着斑驳的窗棂。
37号那扇铁门,锈迹已经深深蚀入肌理,呈现出一种近乎褐红的、沉郁的颜色。
赵助理走上前,抬手在冰冷的铁皮上敲了三下。
“咚!咚!咚!”
声音在寂静的暮色中显得格外突兀。
门内沉寂了片刻,随即,铁门缓缓向内打开一条缝。
昏黄的光线从门缝里流泻出来,映出一个戴着老旧圆框眼镜的中年男人身影。
镜片后的眼睛看清来人后,一丝真切的笑意,瞬间点亮了他略显疲惫的脸庞。
“老周!”赵助理的声音洪亮起来,带着军人重逢特有的热切。
“老赵!”被称作老周的男人声音里透着惊喜,门彻底打开了。
赵助理张开双臂,一步跨过门槛,给了老周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手掌用力拍在对方略显单薄的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那拥抱,像是要把这些年的距离和风霜都挤压出去。
松开怀抱,赵助理侧身,将站在阴影里的夏德昇让到灯光下,语气里带着一种自豪:“来来,给你介绍,这是小夏,夏德昇!咱们连队现在的笔杆子,写材料、整报告,那是一把好手!”
他笑着看向老周,又补充道,“那股子钻研劲儿,那文采,嘿,一点儿不输当年在宣传科的你哦!”
夏德昇只觉得脸上微微发热,被赵助理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他下意识地挺直腰板,敬了个标准的军礼:“首长好!夏德昇向您报到!向前辈学习!”洪亮的声音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激起轻微的回响。
老周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温和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挺拔而略带青涩的年轻军人,笑容更深了,“好,好,小伙子精神!”
他伸出手,不是握手,而是亲切地拍了拍夏德昇的肩膀,那手掌宽厚,带着知识分子的柔软,也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沉稳力道,“快进来,快进来,外面风大,屋里暖和点。”
夏德昇跟在赵助理身后迈过门槛,一股混杂着陈旧纸张、煤烟和淡淡食物味道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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