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风刀子般刮过夏家的祖坟地,将新翻起的盐碱土气息搅得浓烈刺鼻,直往人鼻腔里钻。
夏四爷挺直佝偻的腰背,深深吸进一口混杂着土腥和未散纸灰味的冷气,再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了多日的浊重尽数倾泻出来。
“二哥,入土为安。”他低语一句,声音在空旷的坟地里显得格外干涩,像枯枝摩擦着冻土。
目光掠过眼前隆起的新坟包,泥土湿润,尚未被北风彻底吹干板结。
他的二哥,那个性子刚强了一辈子、聪明了一辈子的人,临了还不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抬棺时绳索摩擦棺木的刺耳声响,仿佛还在他耳膜深处嗡嗡回荡,夹杂着送葬的人们压抑不住的抽泣。
四爷摆了摆手,驱散那些无谓的声响。人死如灯灭,活人的路还得朝前走。
谁扛幡,谁继承家业。这是亘古不变道理。四爷庆幸自己早早地把德方过继给了二哥。
他转过身,不再看那座新坟。佝偻的身影穿过稀疏送葬的人群,径直走向不远处抄手站着的阴阳先生赵瞎子。
赵瞎子一身半旧的黑布棉袍,脸上那副圆溜溜的墨镜遮住了眼睛,只余下两片薄唇紧抿着,手里稳稳托着那个磨得油亮的黄铜罗盘。
“赵先生,劳驾。”夏四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不容置疑。
赵瞎子微微颔首,墨镜转向夏四爷的方向:“四爷,时辰到了。”
驴车在冻得梆硬的土路上颠簸前行,碾过车辙印里的薄冰,发出咯吱咯吱的碎响,单调而固执地敲打着沉默。
夏四爷裹紧身上的旧棉袄,和赵瞎子并排坐在车辕上。车后跟着他的儿子德方和德方媳妇,女人怀里紧紧搂着个蓝印花布包袱,德方则垂着头,偶尔不安地抬眼瞥一下前方,越来越近的二伯那座红砖铺子,又迅速垂下。
夏二爷的铺子终于到了。院门紧闭,门环上落着一层薄纸灰,显出几分人去楼空的寂寥。
夏四爷掏出那把沉甸甸的黄铜钥匙,捅进锁眼时发出滞涩的摩擦声。他手腕用力一拧,“咔哒”一声,锁开了。
推开门,一股混杂着灰尘、陈旧山货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若有似无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激得人后颈寒毛直竖。
德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往他爹身边靠了半步。
“都在这儿候着。”夏四爷的声音不容置喙。他侧身让赵瞎子先进了门,自己紧随其后,反手又“吱呀”一声将院门关拢,将德方媳妇探究的目光隔绝在外。
正房三间,堂屋通向后面的院子,剩下的两间格出四个里屋。
东屋的门板紧闭着,像一道沉默的伤口。夏四爷的目光在那扇门上停留片刻,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随即移开,引着赵瞎子走向堂屋。
赵瞎子动作利落,墨镜后的脸看不出表情。他从褡裢里取出朱砂笔、黄裱纸,口中念念有词。笔锋饱蘸浓稠如血的朱砂,在黄纸上飞快游走,留下一道道神秘诡谲的符文。
他将符纸按方位贴在门窗、梁柱,最后,在东屋的门楣上,郑重地贴了最大的一道镇符。
接着是桃木剑、铜钱剑,剑锋在昏暗的屋里划出破风的锐响。
最后,他点燃一把混合着艾草和香灰的粉末,青烟带着辛辣呛人的气息迅速弥漫开来,在每一寸角落盘旋、渗透。
夏四爷静静地看着。烟雾缭绕中,他似乎看见二哥那张精明中带着点执拗的脸在虚空中一闪而逝。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磐石般的冷硬。
“行了,四爷。”赵瞎子收起家什,墨镜转向夏四爷,“该清的都清了,该镇的也镇住了。往后,只要您心里头稳当,这宅子就稳当。”
夏四爷没说话,只默默掏出几张卷好的毛票塞进赵瞎子手里。
他走到东屋门口,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了那扇紧闭的房门。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药味和死亡气息的浊气涌出。
他屏住呼吸,大步走进去,没有丝毫犹豫,将被褥、炕席、甚至那对沾了污迹的枕头,一股脑儿扯下来,出后门,穿胡同,一直走到十字路口的空地。
德方和他媳妇远远站着,看着他爹将那些东西堆成一堆,淋上火油,划亮火柴。
“轰”的一声,火焰骤然腾起,贪婪地吞噬着那些浸透了生命最后痕迹的织物。黑烟滚滚,扭曲着升上铅灰色的天空,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
火光映在夏四爷棱角分明的脸上,明明灭灭,眼神深得像不见底的古井。
一把沉重的大铁锁,“咔嚓”一声,牢牢锁死了二爷家的院门。那冰冷金属咬合的声音,仿佛也锁上了夏四爷心头最后一丝犹豫。
日子在等待中显得格外漫长。
夏四爷一家依旧住在夏家大队低矮的老屋里,他每日沉默地进出,脸上看不出多少波澜。
可是默默的,家里的大小物件,该卖的卖了,该留的都打好了包裹。
德方媳妇偶尔小心翼翼地提起盘山城里的宅子和铺子,话头刚起,就被夏四爷一个眼神或是一声沉闷的“嗯”给堵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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