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荒的第三年。东北的黑土地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春天播下的高粱只长到膝盖高,秋天一场早霜下来,穗子全憋了回去。队里的打谷场往年能堆成小山,这一年连装半麻袋的粮食都凑不齐。
下弦月像一柄磨快的镰刀,冷冷地悬在夜空。夏家大队的百十户人家缩在薄雾里,像一群冻僵的鹌鹑。
夏三爷家住在村西头,院子用碎砖砌成,矮得连只鸡都能跳过去。可就是这矮墙里,藏着夏三爷半辈子的心血。
入夜,村子里静得能听见雪粒子擦过窗棂的沙沙声。
西屋的童秀云和桂珍已经带着穗儿和秀娥睡下了。
东屋的三爷盘腿坐在炕桌旁,闭目养神。北炕上,德兴的呼噜声匀净而平缓。
夏张氏就着煤油灯,在炕梢纳鞋底,针尖穿过千层布,发出“嗤啦嗤啦”的细响。灯芯偶尔爆一个灯花。
突然,先是“咔”的一声,像是谁踩断了冻树枝。
紧接着,院门外不知谁家的看家狗,吠了起来。刚吠半声,便像被掐住脖子似的咽了回去。
三爷的耳朵动了动。夏张氏却停了针,侧耳听了片刻,伸手把炕席下的剪刀摸出来,悄悄塞进三爷掌心。
“别慌。”三爷低声说,嗓音像磨过砂石,“八成又是‘红眼队’。”
“红眼队”是村里人背地里的叫法。
这些人大多是游手好闲的无赖。专门在夜里翻墙撬锁,见粮抢粮,见鸡抓鸡,见狗杀狗,没有他们不抢的。
三爷家被盯上,不是一天两天了。
豁牙李就蹲在夏三爷家院门外,身后跟着七八条黑影。他们没拿火把,月光够亮了。豁牙李一摆手,黑影们越过院墙。两个瘦猴似的大小伙子便摸向柴垛,另两个直奔鸡窝。
“咚——”第一下,有人撞门,门栓晃了晃,掉下一蓬木屑。
德兴被惊醒了,他爬起来,胡乱套上了衣服,挡在西屋门口。
屋里的童秀云和桂珍也已经穿好了衣服,抱着秀娥和穗儿瑟瑟发抖。
“咚——”第二下,门扇裂开一道缝,寒风卷着草沫灌进去,煤油灯“噗”地灭了。
门板在撞击下发出痛苦的呻吟,木缝里透进火把的红光。外面的人砸了半晌没砸开,开始掀院子里的柴垛,锅碗瓢盆被摔碎的声音刺耳地响起。
夏张氏猛地攥住三爷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三爷却笑了,笑得像狼:“正好,省得点灯费油。”
第三下没来得及落下。屋门“哗啦”一声从里面拽开,三爷端着老套筒,上面搭着块苫布,站在门槛里。枪管黑洞洞,像一口枯井。
门外的人僵了一瞬,豁牙李咧开嘴,露出那颗标志性的豁牙:“三爷,兄弟们饿坏了,借点……”
“借?”三爷的枪管微微下压,对准豁牙李的膝盖,“借命行不行?”
空气凝固了。没人看的出来,夏三爷手里盖着苫布的老套筒,是两根绑在一起的烧火棍。
豁牙李身后的黑影开始往后蹭,雪地上踩出一片凌乱的脚印。
僵持不过三秒,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惨叫。是张百贵。
张百贵住在村子东头,是三爷的把兄弟,当年一起给抗联送过粮。此刻,他的声音像被撕碎的布条,断断续续飘过来:“救命……杀人啦……”
三爷的手微微一颤。豁牙李抓住机会,低声骂了句“撤”,七八条影子转眼消失在夜幕里。
他们没走大路,而是踩着张百贵家的方向,像一群嗅到血腥的豺狗。
三爷转身往外冲,夏张氏却死死抱住他的腰:“你一个人,斗不过他们!”
三爷掰开她的手,声音低得吓人:“百贵家还有孩子。”
夏张氏摇着头,死命拉着三爷。秀云和桂珍吓得抱在一起,抖个不停。
突然,哇的一声,小穗儿醒了。
听到穗儿的哭声,三爷的脚步犹豫了。后半夜,张百贵被邻居抬到了三爷家里。
他浑身是血,棉袄被撕成布条,左耳缺了半拉,像被狗啃过的冻柿子。
他看见三爷,肿成缝的眼睛里挤出一点光:“三哥……他们……抢走了我闺女的银锁,还,还往炕洞里塞了把火!幸亏我老婆孩子躲城里了……”
话没说完,人便昏死过去。
夏张氏用剪刀剪开他的夹袄,露出肋骨上乌青的脚印。是钉了铁掌的翻毛皮鞋踢的,一脚下去,皮开肉绽。
三爷坐在炕沿边儿,守着张百贵。夏张氏端来热水,被他轻轻推开:“别忙活了,死不了。”
风停了。月亮从云缝里钻出来,照得院子惨白。夏三爷坐在门槛上,月光笼罩着他的影子,像结了层霜。
天刚蒙蒙亮,村子里忽然响起一声驴叫。
那声音又高又厉,像一把钝刀划过铁皮,惊起满树寒鸦。
紧接着,驴叫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嚎。
夏四爷跌跌撞撞地冲进三爷家,裤子的膝盖磨破了,露出紫红的伤口。他一进院就跪下了,额头撞在盐碱地上“咚咚”响:“三哥!冯大瘸子……冯大瘸子把我家驴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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