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回去的路上,夫妻俩都沉默着。夏张氏挎着空篮子,脚步有些虚浮。夏三爷抱着襁褓中的德昇,抬头望了望天。
不知何时,天空布满了灰蒙蒙的云层,像一块脏兮兮的旧棉絮,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头顶。厚重的云隙间,挣扎着透出一缕微弱的、近乎惨淡的阳光,无力地投在远处的荒地上,转瞬又被翻涌的乌云吞噬。
“哥为啥非要接老姨回去呢?”夏张氏低着头,声音闷闷的,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
“哥是心疼咱俩,”夏三爷看得明白,心头也像坠了铅块,“眼下家家都揭不开锅,咱又添了德昇,日子更紧巴了。哥……是想给咱省下老姨那口饭……”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心被剜了一下。
“老姨一辈子,最怕给别人添麻烦,骨头硬,人情债更是一分不欠。哥那性子,随老姨,一样一样的。”夏张氏说着,鼻音浓重起来,带着无尽的唏嘘。
“德麟娘,”夏三爷的声音干涩异常,骤然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带着一种不祥的沉重,“老姨她……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夏张氏手里的空篮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猛地扭过头,脸色瞬间煞白,嘴唇哆嗦着:“德麟爹!你……你别瞎说!老姨她……她就是累了,回去歇歇……” 可话没说完,她自己先哽住了喉咙。
老姨频频回头时那枯槁的侧影,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硌得人生疼的触感,那双冰凉得没有一丝热气的手……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唉,”夏三爷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声音低沉得像是从地底下传来,“哥来接她的时候,那眼神……我就看出来了。老姨走路都打晃,扶车辕的手抖得像厉害,脸上哪还有一点血色?蜡黄蜡黄的,跟纸糊的似的……”
他顿了顿,望着远方那彻底被乌云吞噬的最后一丝微光,声音里充满了无力,“萨满能通神,能请神,能送神,能治那看不见摸不着的‘邪病’……可这肚子饿,是真神也治不了的硬伤啊。”
夏张氏再也忍不住,眼泪决堤般涌了出来。她想起了老姨省下口粮、给她坐月子吃的那半袋金黄的小米;想起了她接生德昇时,那双在血污和慌乱中依旧沉稳有力的手;想起了她严厉地不准自己月子里碰一点盐的絮叨;想起了她熬夜在油灯下,一针一线缝制那条滑稽又无比温暖的“大劈叉”棉裤……
那些鲜活的画面,此刻都变成了尖锐的冰凌,狠狠扎进她的心窝。
她再支撑不住,蹲下身,紧紧抱住膝盖,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哭声在空旷的田野上显得格外凄凉。
德昇似乎被母亲巨大的悲伤震动,不安地在父亲怀里扭动起来,发出细弱而焦躁的哼唧。
灰蒙蒙的天,彻底阴了下来,沉沉地压向大地。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打着旋儿,掠过空旷的原野,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天地间一声沉重而悠长的叹息。
夏三爷无言地伫立着,一手抱着懵懂不安的儿子,一手轻轻搭在妻子因哭泣而剧烈颤抖的肩上。他目光沉郁如铁,定定地望着老姨马车消失的方向。那黑压压的铅灰色云层之下,广袤的东北大地沉默着,仿佛在无声地酝酿一场无法躲避的、足以埋葬一切的凛冽风雪。
几天后,一个寒风如同刀子般刮骨的清晨,噩耗还是如同预料中的冰雹,带着刺骨的寒意,猝不及防又无可避免地砸进了夏家萧瑟的小院。
捎信人跑得气喘吁吁,带回了那个让人心碎欲绝的消息:夏张氏的老姨,在回到老家后没几天,便悄无声息地走了。
不是病,不是灾,就是活活饿死的。据说走的时候,身下还压着半块舍不得吃的、早已硬得像石头的小米糠饼子。
堂屋里,夏张氏刚熬完要喂给德昇的一点稀薄米汤。听到消息的瞬间,她手里那只粗瓷碗,“啪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滚烫的米汤溅在她裸露的脚踝上,烫红了一片,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她像被抽走了魂魄,呆呆地站着,眼神空洞地越过门框,望向门外那片灰败死寂的天空,身体晃了晃,像一截骤然失去支撑的朽木,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孩子他娘!”夏三爷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去,用尽力气托住她下沉的身体,才没让她摔在冰冷刺骨的地上。
夏张氏软倒在丈夫怀里,身体筛糠般剧烈地颤抖,喉咙里先是发出一阵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濒死的呜咽,最终,那积蓄了太久的悲痛冲破堤坝,化作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那哭声,穿过了薄薄的门板,在死寂的院子里回荡、冲撞,充满了无边的悲痛、刻骨的无助和对这艰难世道无声却最激烈的控诉。
德昇被母亲这从未有过的、山崩地裂般的哭声彻底吓坏了,撇着小嘴,小脸憋得通红,也跟着哇哇大哭起来,声音尖锐而恐惧。
夏三爷紧紧抱着瘫软的妻子,手臂像铁箍一样,下巴死死抵着她的头顶。这个平日沉默如山、坚忍如石的汉子,此刻眼眶也红得骇人,蓄满了浑浊的泪水,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