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的蝉鸣刚撕开暑气,我正蹲在试验田边给金月1号掐分蘖,竹篮里的玉米叶已经堆成小山。杂交种的分蘖力比老品种旺盛,多余的侧芽不及时打掉,养分就会被抢得精光——这是林致远临走前反复叮嘱的,他的笔记本上还画着示意图,红笔在叶鞘发紫为旺株下面画了波浪线。
三秒,有人找。村头的二柱子骑着摩托车掠过田埂,车后架绑着的化肥袋晃出半袋尿素,颗粒落在白玉霜的苗叶上,像撒了把碎盐。我直起身时,后腰的酸胀顺着脊椎爬上来,这才想起从凌晨五点到现在,只啃过半个冷窝头。
田埂那头站着个穿蓝布衫的女人,裤脚卷到膝盖,露出晒成蜜色的小腿,沾着的泥点和草屑还带着新鲜的潮气。她手里拎着个褪色的帆布包,包带磨得发亮,却被仔细地用红绳缠了几圈。我认出她是镇上开小卖部的马春花——去年冬天买防冻剂时打过交道,她算账快得像点钞机,找零的硬币总码得整整齐齐。
马姐?我往田埂上走,布鞋陷进刚浇过的软泥里。她的帆布包往臂弯里紧了紧,露出包角露出半截牛皮纸,上面隐约有铅笔字。这女人是三年前从草海那边嫁过来的,丈夫在矿上出事后就一直守着小卖部,村里人提起她总说外乡人,厉害得很,连张书记收合作医疗费时都要让她三分。
听说你搞了个玉米试验田?她开口时带着点口音,尾音像被风吹弯的玉米叶。帆布包被她放在田埂上,拉链拉开的瞬间,露出里面的铁皮饼干盒,和爷爷装白玉霜的那个款式相似,只是锁扣上没了红漆。我把小卖部盘出去了。她的手指在饼干盒上敲了敲,金属声在蝉鸣里格外清亮,这是我攒的钱,想入你的股。
我盯着那铁皮盒发愣。去年秋收时,张书记想拉投资扩建仓库,我还犹豫着要不要把杂交种的收益投进去。村里人都说外乡人的心不定,爷爷更是蹲在门槛上抽着烟说:钱要攥在自己手里,种子才不会被别人换了包。此刻田埂上的风带着玉米叶的清香,却吹不散我喉咙里的干涩。
马姐,这不是做生意......
我知道是种地。她打断我的话时,眼神亮得像雨后的阳光。帆布包里的牛皮纸被抽出来,原来是本厚厚的账本,封面写着便民小卖部购销记录,字迹娟秀却带着股韧劲。你看这页,她翻到夹着红绳的地方,铅笔字密密麻麻记着,去年三月到十二月,村里人买走了两百七十三斤老玉米磨的面,其中一百一十九斤要的是带麸皮的;嫩玉米卖得最好的是六月,饭店每周三下午准来要二十斤,说客人就认那个甜劲。
我的目光落在张婶家:玉米糊专用粉,需细磨的字样上,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张婶确实来试验田问过月光籽的收成。马春花的账本比林致远带来的市场分析报告更鲜活,每个名字后面都跟着具体的需求,像一张张等着被填满的嘴。
你这是......
我来管销售。她把账本卷成筒,在掌心轻轻敲着,你种出来的玉米,老的我能卖到爱喝糊糊的老人手里,新的我能送进城里的超市。赚了算你和爷爷的,赔了我这小卖部盘的五万块垫底。帆布包里的铁皮盒被她推过来,锁扣在阳光下泛着冷光,这里面是三万二,不够我再去借。
我捏着账本的边缘,纸页被汗水浸得发脆。去年赶集卖鲜玉米时,被贩子压价压到本钱都快回不来,春花当时站在旁边嗑着瓜子说:三秒你傻啊,他那秤砣比你家的玉米还沉。那时只当她是看热闹,此刻才明白,她的眼睛早就把市场的底细看了个透。
为啥是玉米?我蹲下去拔了根狗尾草,草根带着的土粒落在账本上。她跟着蹲下时,蓝布衫的袖口露出道疤痕,像被玉米叶割过的旧伤。我老家在草海边上,她望着试验田深处的白玉霜,苗叶在风中翻动,那里的人把种子看得比啥都金贵。去年看你爷爷蹲在集上卖玉米,穗轴系的红绳跟我们那边拴稻种的一个样。
铁皮盒被她打开,里面的钱用报纸分成几沓,每沓都用橡皮筋捆着,角票和硬币单独装在塑料袋里。这是卖烟糖攒的,这沓是收废品攒的。她指着不同的纸包,声音忽然低了些,我男人走的时候说,草海的荞麦能在石头缝里长,人也得找块实在的地扎根。
远处传来爷爷的咳嗽声,他扛着锄头往这边走,枣木拐杖在田埂上敲出笃笃的响。马春花立刻合上铁皮盒,站起身时蓝布衫下摆扫过我的手背,带着帆布包上的桐油味。爷爷的目光在她身上打了个转,落在那个熟悉的铁皮盒上,眉头在老花镜后面微微蹙起。
保国叔。春花先开了口,声音比刚才柔和些,我想跟三秒合伙种玉米,我管卖,不瞎掺和地里的活。她把账本递过去,爷爷的手指在张婶家那行字上停了停,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去年冬天,是你把小卖部的煤球分了半袋给老秦家?
春花笑起来时眼角有细纹,像被阳光晒出的玉米叶纹路:秦大爷的气管炎不能冻着。爷爷没再说话,扛起锄头往试验田深处走,经过白玉霜的苗垄时,拐杖轻轻拨了拨歪倒的幼苗。我知道这是默许——他这辈子信两样东西,一是肯帮人的心,二是写在纸上的实在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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