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刚爬过东山顶,金晃晃的光就泼进了三秒地。这片斜斜挎在山坳里的坡地是老秦家的祖产,名字还是太爷爷那辈传下来的,说从地这头跑到那头也就三秒光景,其实丈量下来足有二分半。爷爷蹲在地埂上,指关节叩着烟杆敲掉烟灰,视线越过两行玉米苗,落在地那头的篱笆上。
篱笆是去年秋后扎的,野蔷薇的枝条混着酸枣刺,如今已爬满了豆角藤。但真正让爷爷眯起眼的,是脚下这两溜长势迥异的玉米。靠东头的那片,苗秆粗得像少年的手腕,叶片绿得发黑,叶脉上还挂着晨露,风吹过便齐刷刷地响,活像一群挺胸抬头的兵娃子。可往西挪三尺,另一片玉米就蔫头耷脑的,秆子细得能当柴烧,叶片卷着边,顶尖还泛着黄,活像害了场大病的老头。
“秦老汉,你这地是咋伺候的?”二柱子的大嗓门从篱笆外钻进来,惊飞了蹲在豆角藤上的麻雀。他扛着锄头站在土路上,身后跟着一串男女老少,裤脚都沾着新泥,显然是刚从自家地里回来。三秒地挨着村路,本就是个显眼去处,这几日玉米长势悬殊,早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爷爷慢悠悠地站起身,后腰“咯吱”响了一声。他今年七十有三,背有点驼,但眼神还亮堂,尤其是看自家庄稼的时候,那股子精气神儿,不输年轻小伙。“伺候?还能咋伺候,该上的肥上了,该浇的水浇了。”他往手心啐了口唾沫,搓了搓,又弯腰扶正一棵歪倒的小苗,“土是一样的土,肥是一样的肥,连天上的日头都没偏过心。”
“那咋差这么多?”说话的是村西头的桂兰婶,她怀里抱着刚摘的黄瓜,绿莹莹的挂着白霜。她踮着脚往地里瞅,眉头拧成个疙瘩,“我家那片地,跟你这西头的差不离,苗稀得能跑兔子。你这东头的,莫不是撒了啥灵丹妙药?”
人群里顿时起了骚动。有人扒着篱笆往里探头,有人干脆踩着田埂边的草坡往下凑。狗剩他爹蹲在石头上,吧嗒着旱烟袋,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我看不像。秦老汉种了一辈子地,啥时候用过那些花里胡哨的?”他这话倒是实情,爷爷是村里有名的老把式,不信化肥农药,只认农家肥和老法子,连种子都得自己留,说是“土生土长的才养地”。
“那就是种子的事儿了!”二柱子一拍大腿,锄头柄在地上磕出个小坑,“东头的肯定是新种子,西头的是老品种,对不?”
爷爷没直接答话,只是从裤腰带上解下烟荷包,慢条斯理地装烟。金黄的烟丝里混着几片晒干的薄荷,那是他自己在窗台上种的。“东头的,是前年从县农科所领的改良种。”他划着火柴,火苗舔着烟纸,“西头的,是我留了三十年的老籽。”
这话一出,人群里像扔了颗炸雷。“农科所的种子就是不一样啊!”有人啧啧称奇,伸手想去摸东头的玉米叶,被爷爷用烟杆轻轻拨开了。“可你留的老籽,往年不也长得挺好?”桂兰婶抱着黄瓜的手紧了紧,她家今年播的,就是托人从爷爷这儿讨的老玉米籽。
爷爷吐出一口烟圈,烟圈飘到玉米叶上,打了个旋儿就散了。“往年是往年,今年开春倒春寒,又赶上连阴雨。”他往西边那片玉米努努嘴,“老籽皮实是皮实,可经不起这么折腾。这改良种,据说是能耐住低温,抗倒伏。”
“那你咋不全种改良种?”二柱子追问,他年轻气盛,总觉得老法子跟不上趟。
爷爷往地上磕了磕烟灰,眼神落在西头那片蔫苗上,像是在看多年的老伙计。“老籽种了一辈子,总得留个念想。”他声音低了些,“再说,谁知道改良种往后会不会出啥岔子?地里的事儿,总得留条后路。”
这话让人群安静了些。庄稼人都懂这个理,种地就像过日子,不能把鸡蛋都放一个篮子里。可眼瞅着东头的玉米蹭蹭长,谁心里能不痒痒?
“秦老汉,”桂兰婶往前凑了凑,怀里的黄瓜蹭到了篱笆上,“你那改良种,还有多的不?匀我点呗,明年我也试试。”
她这话一出,好几个人都跟着附和。“是啊是啊,给俺也留点。”“俺家那几亩地,今年苗情也不好。”二柱子更是直截了当:“老汉,你给我半瓢,秋收了我送你一筐新玉米!”
爷爷却摇了头,烟杆在手里转了个圈:“改良种就剩一小袋了,是农科所的人特意交代留着做对比的,不能随便给。”
“那……那老籽呢?”桂兰婶眼珠一转,又指了指西头,“你往年留的老籽,再给俺点呗。虽说今年差点意思,可胜在知根知底。”
这话倒是说到了众人的心坎里。老玉米籽在村里传了几十年,煮着吃香甜,磨成面劲道,尤其是做玉米饼子,贴在锅边能烙出金黄的焦圈,那香味能飘半个村。前几年爷爷每年都要选最好的玉米棒,吊在房梁上晒干了,谁来讨都给个一把两把,从没含糊过。
可这次,爷爷却犯了难。他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胡茬花白,扎得手心有点痒。“老籽……今年怕是不多了。”他顿了顿,像是下定了决心,“去年留的籽,本就不多,开春播的时候,又坏了些。剩下的,我得留着自己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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