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是后半夜来的。三秒被窗纸的噼啪声惊醒时,院里的老槐树正发出呜咽般的嘶吼,雨点砸在瓦顶上,像无数个拳头在擂鼓。他摸黑穿上蓑衣,刚摸到门栓,就听见堂屋传来窸窣声——爷爷比他醒得更早。
“拿绳子。”爷爷的声音混着风雨声,听着有些发闷。他已经背好了竹篓,里面装着镰刀和捆扎用的草绳,竹笠的系带勒在满是皱纹的额头上,像道浅紫色的疤。
三秒抓起墙角的塑料布跟出去,院门外的土路已经变成了泥河,每走一步都要费尽全力拔脚。风卷着雨丝斜劈过来,打在脸上生疼,远处的玉米地在黑暗里像片起伏的黑浪,隐约能听见秸秆断裂的脆响。
“豫玉33号的根扎得深,”三秒试图让声音盖过风雨,“王技术员说能抗八级风。”话刚出口,就看见路边的电线杆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电线发出“呜呜”的哀鸣,像在嘲笑他的笃定。
爷爷没接话,只是把草绳往手腕上多缠了两圈。他的拐杖在泥地里探着路,竹杖头的铁皮时不时撞上石头,迸出细碎的火星。三秒想起去年暴雨,金皇后虽然矮,却没倒伏一棵,爷爷当时还说:“庄稼跟人一样,站得稳比长得高重要。”
离玉米地还有半里地时,就听见了令人心揪的声响——不是风声雨声,是成片的玉米秆扑倒在地的闷响,像有人在黑暗里推倒了一堵墙。三秒的心猛地沉下去,脚步不由得加快,泥水溅得满身都是,像刚从泥里捞出来。
手电光刺破雨幕的瞬间,三秒倒吸一口凉气。西边的豫玉33号地块像被施了魔法,原本挺拔的玉米秆东倒西歪地趴在泥里,宽宽的叶片浸在水里,像一群溺水的巨人。有些秸秆从根部折断,露出白生生的茬口,在手电光下泛着惨兮兮的光。
“爷……”三秒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玉米叶,他冲过去想把倒伏的玉米扶起来,可刚扶起这棵,那棵又“啪”地倒下去,泥水溅了他一脸。
爷爷的手电光却投向了东边的金皇后地块。三秒顺着光看去,突然愣住——那些原本矮小的金皇后,居然一棵没倒。它们的茎秆虽然细,却像被铁线捆住似的,牢牢扎在泥里,叶片被雨水洗得油亮,在风雨里微微摇晃,像一群站得笔直的哨兵。
“金皇后的根须是网状的。”爷爷的声音在雨里显得格外清晰,他蹲下去扒开泥,露出金皇后盘根错节的根须,像张密不透风的网,把周围的泥土都网在怀里,“抓地力比豫玉33号强。”
三秒看着那些倒伏的豫玉33号,它们的根须虽然扎得深,却是直直往下长的主根,像根孤独的柱子,经不住横向的狂风。他突然想起王技术员说过,杂交品种为了追求深度,往往牺牲了须根的广度,没想到这次暴雨成了照妖镜。
“别扶了。”爷爷把三秒拉起来,他的手在雨里冻得发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气,“倒伏超过四十度,扶起来也会烂根。”他说着从竹篓里拿出镰刀,“把折断的割掉,能救一棵是一棵。”
雨越下越大,手电光在雨幕里晃成一团模糊的光晕。三秒和爷爷蹲在泥里,把还能抢救的豫玉33号一棵棵捆在旁边的秸秆上,草绳勒进湿漉漉的茎秆里,像给它们系上了救生圈。爷爷的动作比三秒还快,竹笠歪在一边,雨水顺着他花白的头发往下淌,在下巴上汇成细流,滴进泥里。
天快亮时,雨势终于小了些。爷孙俩瘫坐在地埂上,浑身的泥水都冻成了硬块,一动就“咔嚓”响。东边的金皇后在晨光里泛着青绿色,西边的豫玉33号却像片被踩烂的菜地,两种颜色在坡地上泾渭分明,像幅被打翻了的水彩画。
“都怪我。”三秒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要是听您的,种金皇后……”
爷爷猛地咳嗽起来,咳得腰都弯成了虾米,好半天才缓过气:“不怪你。”他往豫玉33号那边指了指,“没这场雨,谁知道它经不起折腾。”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打开一看,是两个干硬的玉米饼——早上出门时奶奶塞给他的。
三秒咬了口玉米饼,饼渣混着雨水往下咽,噎得他直瞪眼。爷爷递过来水壶,壶里的姜茶还温着,喝下去像有条热流钻进肚子,驱散了些寒意。他看着爷爷把饼掰碎了,撒在金皇后的根边,像是在给立功的士兵加餐。
“其实豫玉33号也有好处。”爷爷突然开口,用袖口擦了擦嘴角的饼渣,“耐旱是真的,去年那旱情,换了金皇后,怕是一棵都收不着。”
三秒的心愣了愣。他以为爷爷会趁机数落新品种的不是,没想到会说出这样的话。晨光爬上爷爷的脸,他眼角的皱纹里还嵌着泥,却像藏着片海,能容下风浪,也能容下过往。
吃过早饭,村里的人都来看热闹。李二叔站在地埂上直咂嘴:“我就说老品种靠谱,你看三秒这地,可惜了。”王老五蹲在豫玉33号地里,扒着根须看:“这主根是深,就是太独,不懂得抱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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