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后的第七个晴天,晒谷场的水泥地上还留着麦秸的印记。三秒蹲在电线杆下,手指卷着投影仪的电源线,线皮在阳光下泛着龟裂的白。这台二手投影仪是他从县城废品站淘来的,镜头蒙着层灰,开机时散热扇发出哮喘似的呼噜声。
“能行吗?”王嫂抱着怀里的小孙子凑过来,孩子的小手在投影仪上拍了拍,屏幕上突然跳出片雪花,吓得他往奶奶怀里缩。三秒用衣角擦了擦镜头,“试试就知道。”他把白布绑在两根晾衣杆上,风一吹,布面鼓得像面白旗。
日头往西斜时,晒谷场渐渐热闹起来。老李叔扛着竹躺椅,椅面还粘着去年的稻壳;二婶端着针线笸箩,纳鞋底的线轱辘在裤腰带上晃悠;最积极的是村头的孩子们,围着投影仪转圈,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像一群张牙舞爪的小妖怪。
四爷爷拄着拐杖来的时候,三秒刚把《地道战》的碟片塞进机器。老人摸出烟袋锅,在鞋底磕了磕:“这片子我看过,在县城电影院,两毛一张票。”他往竹凳上坐时,后腰的旧伤硌得疼,三秒赶紧垫上件厚棉袄,“爷,今儿免费看。”
暮色漫过晒谷场时,陈老五背着半袋花生来了。他往地上撒了把花生,孩子们立刻围过去抢,他蹲在人群里嘿嘿笑,露出豁了颗门牙的牙床。这人年轻时在县城电影院当放映员,后来影院拆了,就回村种起了玉米,闲时总爱讲些胶片时代的故事。
“开始喽!”三秒按下播放键,白布上突然跳出黑白画面,地道里的民兵正猫着腰往前爬。放映机的呼噜声混着孩子们的惊叫,陈老五突然站起来,手往屏幕上一指:“这地道是河北冉庄的,我去修过!”
人群“哗”地静了,陈老五往嘴里扔了颗花生,壳子嚼得咔嚓响:“那年我十七,跟着工程队去挖地道,白天扛铁锹,夜里就着马灯学打快板。”他的手在空中比划着,像握着根看不见的快板,“‘地道战,嘿地道战,埋伏下神兵千百万……’”
孩子们停了抢花生,仰着头看他。陈老五的脸被屏幕的光映得忽明忽暗,皱纹里的泥灰都看得清:“有回挖着挖着,铁锹‘当’地碰着块铁疙瘩,以为是炸弹,吓得我们趴地上不敢动。后来才知道,是口掉了底的行军锅。”
屏幕上的枪声噼里啪啦响,四爷爷突然咳嗽起来,烟袋锅在地上磕出火星:“我当民兵那阵,也钻过地道。”老人往人群里挪了挪,“日本兵来的时候,我们把粮食藏在地道里,妇女们就在洞口纳鞋底,听见动静就敲脸盆。”
王嫂的小孙子突然哭起来,指着屏幕上的汉奸直摆手。陈老五从兜里摸出颗水果糖,剥开糖纸塞到孩子嘴里:“别怕,那是假的。”他坐回地上,声音低了些,“真的汉奸比这坏多了,穿黑绸衫,腰里别着枪,见了老百姓就抢鸡。”
月光爬上晒谷场时,片子放到民兵们从地道里钻出来,举着红缨枪冲向炮楼。陈老五突然站起来,往屏幕前走了两步,影子投在白布上,像座黢黑的山。“这炮楼是石头砌的,我们用炸药包炸了三次才炸开。”他的手在屏幕上比划着,“左边第三个枪眼,我从那儿扔进去颗手榴弹。”
有人突然喊:“五叔,你当年是不是立过功?”陈老五的脸在光线下红了,往地上啐了口:“啥功啊,就是没死成。”他摸出烟袋锅,却没点火,“跟我一起去的三柱子,炸炮楼时被流弹打着了,才十九……”
屏幕上的战斗正激烈,孩子们却不闹了,趴在大人腿上,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陈老五。三秒往放映机里添了块新电池,光流突然亮了些,照见陈老五后颈的疤痕,像条蜿蜒的蚯蚓——那是当年被弹片划伤的。
片子放完时,人群里爆发出掌声。陈老五往地上跺了跺烟袋锅,突然说:“明儿放《白毛女》不?我会唱‘北风那个吹’。”孩子们立刻起哄:“唱一个!唱一个!”他清了清嗓子,调子刚起就跑了音,逗得大伙直笑,月光在他脸上淌,像淌着层亮闪闪的泪。
第二天一早,三秒去陈老五家借旧胶片。老人的西厢房堆着半屋子废品,胶片盒上落着厚厚的灰,标签上的“红色娘子军”字样已经模糊。“这是当年影院拆的时候,我偷偷藏的。”陈老五翻出个铁盒子,里面装着几卷泛黄的胶片,“得用专用机器放,你这投影仪不成。”
三秒没吭声,骑着二八大杠往县城跑。废品站的老张头正在拆旧放映机,齿轮上还沾着胶片的碎屑。“要这干啥?”老张头抹了把油乎乎的脸,三秒指着机器:“能修好不?”两人捣鼓了一下午,当第一束光从放映机里射出来时,老张头突然哭了:“多少年没见这光了。”
傍晚,晒谷场支起了旧放映机。陈老五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还别着支钢笔——那是当年电影院发的纪念品。他往机器里装胶片时,手指抖得厉害,金属齿轮咬上胶片的瞬间,发出咔嗒咔嗒的轻响,像时光在倒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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