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这天的日头格外透亮,把晒谷场的石板地晒得发烫。春花搬来三张竹筛子并排摆在场院中央,竹篾的纹路里还卡着去年的谷糠,在阳光下泛着浅黄的光。三秒抱着个陶瓮从仓房出来,瓮沿沾着的玉米须像团蓬松的棉絮,她刚把瓮底往石板上一磕,就听见哗啦啦的脆响——那是“白玉霜”玉米的种子,滚出来时带着层月光似的银白。
“慢着点倒。”爷爷拄着拐杖走过来,棉袄下摆扫过竹筛边缘。他最近总爱往仓房钻,把那些装种子的陶罐擦得锃亮,罐口系着的红绳打得结比年轻时捆玉米秆还要紧实。此刻他眯起眼睛打量那些滚动的种子,突然伸手从竹筛里捏出粒灰扑扑的,“这颗瘪了,不能留。”
三秒凑过去看,果然见那粒种子顶端缺了个小口,像被虫蛀过。她想起上个月去草海带回的黑麦种,春花的堂叔特意交代,筛选时得像给娃娃挑奶糕,半点瑕疵都不能有。当时她还笑这话太讲究,此刻看着爷爷把瘪种子扔进废料筐,突然懂了那不是讲究,是敬畏。
春花抱着个铁皮盒从东厢房出来,盒子上的锁锈得厉害,她晃了晃才打开。里面铺着层红绒布,躺着些琥珀色的颗粒,在阳光下透着温润的光。“这是农科所新培育的杂交稻种。”她用竹制的小铲子舀出些倒进第二个竹筛,“老张头说这品种能抗稻瘟病,让咱先试种两亩。”
种子落在竹筛里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撒了把碎玉。三秒伸手抄起一把,指腹碾过那些饱满的颗粒,突然想起去年在育秧棚里,这些种子刚发芽时顶着两瓣嫩黄的芽鞘,像群怯生生的雏鸟。如今它们褪去稚气,裹着结实的种皮,等着被选作下一季的希望。
“该轮到草海的黑麦了。”春花从帆布包里掏出个油纸包,层层打开后,暗紫色的种子露了出来,颗颗都像被揉过的桑葚。这是她特意从老家带来的,堂叔说这种黑麦耐寒,说不定能在村里的坡地试种。当时打包时,堂叔往纸包里塞了把草海的泥土,说带着故乡土的种子,到了新地方不容易想家。
爷爷把拐杖靠在墙根,伸手去捧黑麦种。他的指缝太宽,种子从指缝漏下去,在竹筛里弹起细小的弧线。“这颜色真稀罕。”他啧啧称奇,像在打量件宝贝,“咱种了一辈子庄稼,还是头回见紫黑的麦子。”
三个竹筛并排摆在阳光下,像三块铺着彩石的调色板。“白玉霜”的银白、杂交稻的琥珀黄、黑麦的暗紫,在微风里轻轻晃动,偶尔有几粒种子滚到相邻的筛子里,不同的色彩碰撞在一起,竟像天边的彩虹落在了竹篾上。
筛选种子是件细致活,得把瘪粒、碎粒、带虫眼的都挑出来。春花教过三秒,最好的种子得沉在水底,浮起来的都是不中用的。小时候她总爱帮着大人选种,把那些饱满的颗粒装进小布袋,挂在房梁上,像挂了串串小灯笼。
“你看这颗。”爷爷捏起粒黑麦种给三秒看,阳光透过种子,能看见里面淡绿色的胚乳,“就像怀了崽的母羊,沉甸甸的才好。”他年轻时放过羊,最知道饱满的好处——母羊肚子沉,来年的羊群才能兴旺;种子颗粒实,地里的收成才能靠谱。
春花坐在小马扎上,膝盖上放着个簸箕,正把挑好的“白玉霜”种子往里装。她的动作麻利,手指在竹筛里翻飞,像在地里薅草时那么熟练。三秒注意到她挑种子时总爱先闻闻,说不同的种子有不同的香,“白玉霜”带着奶香,杂交稻有股清甜味,黑麦则透着点泥土的腥气。
“这就像给娃娃选口粮。”春花把簸箕里的种子晃了晃,让它们铺得匀匀的,“得挑最壮实的,来年才能长出好苗。”她想起自己刚嫁过来那年,婆婆教她选玉米种,说要看胚部是不是饱满,那是种子的“肚脐眼”,长得好的才能吸饱水分破土而出。
日头升到头顶时,三个簸箕都装了大半。春花把它们搬到屋檐下晾着,避免正午的太阳把种子晒得太干。爷爷蹲在簸箕前,用手指在种子堆里划着圈,像在给土地划田垄。“你看啊,”他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感慨,“这银白的是咱本地的‘白玉霜’,黄的是县里农科所的新种,紫黑的是草海那边来的……这地里啊,现在住着好几片土地的念想了。”
三秒的心猛地一动,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她望着那些来自不同地方的种子,突然明白爷爷说的“念想”是什么。“白玉霜”里藏着村里几代人种玉米的经验,杂交稻带着农科人员的心血,黑麦则裹着草海的风、高原的阳光,还有春花老家亲人的期盼。
“就像人走亲戚。”春花接过话头,把掉在地上的几粒种子捡起来,“种子也爱串亲戚,到了新地方扎根结果,就把两处的好都带到了一起。”她想起堂叔送黑麦种时说的,草海的土地贫瘠,所以黑麦的根扎得深;要是把它种在村里的沃土上,说不定能长出更饱满的颗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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