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巨大的、无法逾越的反差,像一道无形的深渊,横亘在他与那抹白色之间。他宁愿独自一人,在这条粗糙的水泥边缘踽踽独行,数着灰缝里的蚂蚁,也不愿让那纯洁的光,照见他无法洗净的卑微尘埃。
他终究没有勇气,踩上那条铺满银杏叶的“金色”道路。他只能转身,沿着冰冷的围墙,朝着那个熟悉的、灰扑扑的、需要步行很久才能到达的低矮棚户区的方向,沉重地挪动脚步。夕阳在他身后拉出一条长长的、孤寂扭曲的影子。
公交车在“枫丹丽舍”站发出轻微的刹车声,缓缓停稳。车载广播里,电子合成的温柔女声毫无波澜地播报着“下一站”的名字。苏晴将柔软的帆布包抱在胸前,像一个无形的盾牌,踩着清晨柔和的光线下车。初秋带着凉意的空气扑面而来,混合着湿润的青草和远处青铜喷泉弥散在空气中的水汽。
铁艺站牌线条优雅繁复,“Champs élysées Villa”几个鎏金法文字母在水雾氤氲中若隐若现,闪烁着属于另一个遥远国度的、冰冷而精致的光泽。这光芒与她身上微微褶皱的普通中学校服形成了某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呼吸微滞的对比。她站在这里,像是两个世界短暂交汇的节点。
推开厚重的雕花木门,一丝暖融融的灯光如同流淌的蜂蜜,从门缝里漫溢出来,瞬间包裹了她带着晨露微凉的身体。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和某种高级皮革的混合气息。
“爸,我回来了。” 苏晴的声音在空旷的玄关里显得有些轻。保姆阿姨闻声快步迎上,脸上挂着训练有素的和蔼微笑,自然地接过了她递来的书包。苏晴换上门口摆放整齐的真皮拖鞋,柔软的皮革包裹住脚踝,鞋底立刻陷进厚实如茵的地毯里,每一步都悄无声息。
玄关尽头,父亲苏明远正俯身在昂贵的红木边柜前。他并非在看文件,而是在调试一台精密的显微镜,镜筒下压着一片薄薄的、承载着未知新药成分的样本。他穿着质地优良的灰色羊绒家居服,身形挺拔,一丝不苟。金丝眼镜的镜片在落地灯暖黄的光线下,却折射出一种属于金属和玻璃的、毫无温度的冷光。他神情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显微镜下的微观世界。
“新学校,感觉怎么样?” 苏明远的声音低沉而平稳,没有抬头,甚至没有将视线从目镜上移开半分。手中的钢笔随意地在旁边摊开的一沓实验报告上划过,留下一道细长、流畅而略显漫不经心的墨痕。
苏晴轻轻整理了一下裙摆,细微的动作在寂静的空间里格外清晰。脑海中瞬间闪过教室里掉漆的斑驳课桌角,窗框缝隙里积年的灰尘,以及……李明宇那双被他藏在桌子底下、边缘开裂沾着顽固泥灰的破旧运动鞋。这些画面与眼前光洁锃亮的大理石地面、价值不菲的红木家具形成强烈的视觉冲撞。
“挺好的。” 她回答得简洁,声音维持着惯常的平静。顿了顿,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目光落在父亲专注的侧影上,试探性地开口:“爸……我今天在学校,看见一个人。”
钢笔尖在报告纸上的移动流畅依旧。
“嗯?”
“好像是……”苏晴斟酌着用词,努力回忆那个遥远的、模糊的印象,“好像是三年前,来咱们家小区门口那个……水泥工人带着的,那个小男孩。就是来讨要工伤赔偿款的。”
苏明远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终于微微抬起视线,但目光并未聚焦在女儿身上,而是落在显微镜旁的一个刻度盘上,仿佛在精确校准着什么。他的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随即舒展开,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
“哪个水泥工?讨要赔偿款?” 他轻轻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和疏离,仿佛在翻阅一本早已蒙尘、无关紧要的档案,“我不记得有这种事。公司处理类似事务都有专门的流程,怎么会找到家门口来?”
苏晴看着父亲那近乎完美的、带着学者式理性与冷漠的表情,心底泛起一丝凉意。她清晰地记得那天下午,放学回来时,隔着小区森严的铁艺大门,看到大门外聚集的人群。穿着沾满灰浆工服的瘦高男人,手里紧紧攥着几张纸,黝黑的脸上满是焦急和愤怒,用力挥舞着手臂对着保安大声喊着什么,声音嘶哑地重复着“我要见苏总!我们要见苏明远!”。而那个躲在他身后、紧紧揪着父亲裤腿、脸色苍白惊恐地望着保安和冷漠大门的小男孩……那双怯懦又倔强的眼睛,竟在今天那个叫李明宇的男生身上找到了重叠的痕迹。
“那天保安把他们拦在外面了,我刚从外面回来,听见他喊要见您,所以才知道他们是来找您的……” 苏晴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持。她试图唤醒父亲的记忆,或者说,试图确认那段模糊的记忆是否真实存在。
然而,父亲脸上那层职业性的、疏离的薄冰纹丝未裂。他似乎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趣,视线重新落回显微镜的目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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