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离去,脚步踩在堆积的梧桐落叶上,发出干涩空洞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紊乱的心跳上。
穿过寂静的林荫道,绕过熄灯后如同巨大沉默兽类的图书馆,再爬上充斥着消毒水、汗味和泡面残留气息的昏暗楼梯。五楼走廊尽头,502宿舍的门紧闭着,门缝下方一片漆黑,宣告着“熄灯”这一铁律的降临。(时间点强调宿舍已熄灯)整栋宿舍楼像是沉入了深海底,只有走廊尽头那扇常年失修的窗户,漏进几缕惨白的月光,在地面流淌出一道冰冷的光带。
张淼淼屏住呼吸,如同幽灵般贴近门板。冰凉的金属门把手触碰到指尖,带着深秋的寒意。他像无数次深夜归来时一样,以近乎极限的耐心和技巧,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拧动钥匙。“咔哒……”一声轻响,在绝对的寂静中被放大到惊心动魄的地步。他动作凝固了一瞬,侧耳倾听门内是否传来翻身或不满的嘟囔。万籁俱寂。只有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耳膜里轰鸣。他这才小心翼翼地推开门,门轴发出一声极其细微、如同叹息般的“吱呀”,迅速被他用身体挡住缝隙,侧身滑了进去。
宿舍里弥漫着浓稠的黑暗和熟睡的气息——混杂着男生宿舍特有的汗味、球鞋的酸腐气、隔夜泡面汤的油腻味,还有几床廉价棉被捂出的、闷闷的被褥味道。空气有些滞重,仿佛凝固了。几道或粗重或细微的鼾声在黑暗中此起彼伏,编织成一张熟悉的、令人昏昏欲睡的背景噪音毯子。张淼淼如同最精准的默片演员,凭借着对这片狭小空间的肌肉记忆,脚尖试探着避开地上散落的杂物(一只孤零零的拖鞋,一个翻倒的塑料脸盆),每一步都轻盈得如同踩在棉花上,又如同踩在绷紧的钢丝上。他清晰地听到牛仔裤布料摩擦发出的细微沙沙声,心脏每一次跳动撞击胸腔的闷响,甚至血液冲刷耳膜的澎湃声浪。他全身的感官都被放大到了极致,敏锐地捕捉着黑暗中任何一丝异动,既是怕惊醒室友,也是怕惊扰了自己胸腔里那只依旧疯狂扑腾、不肯安歇的困兽。
终于,他挪到了自己靠窗的下铺。铁架床冰冷的栏杆触碰到他的手背,激得他微微一颤。他摸索着床沿,极其缓慢地坐下,老旧弹簧发出极轻微的呻吟。他脱掉带着室外寒气和烧烤油烟味的旧外套,小心翼翼将它搭在椅背上。然后是鞋子,袜子,每一个动作都分解到最慢,凝聚了全部的专注力。做完这一切,他在床边僵硬地坐了十几秒,才如同耗尽最后一丝力气般,无声地、沉重地躺倒在铺着薄薄棉褥的床板上。
身体接触到熟悉而坚硬的床铺,紧绷的肌肉却并未放松下来。黑暗中,感官反而更加敏锐。窗外,遥远的城市喧嚣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宿舍内,老式暖气片开始发出微弱的、水管里水流冲击的咕噜声,像是黑暗本身在低语。张淼淼睁大眼睛,望着头顶上方那片混沌的黑暗。天花板上似乎有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留下的、极其微弱的光斑轮廓,像一块融化了一半的劣质银锭。
就在这时,他习惯性地转动眼珠,用余光扫视了一下宿舍内部。(强调“余光瞥见”)对面的床铺空着——那是李明宇的位置。本该被人体微微压陷的床单此刻平整得如同无人认领的荒原,枕头孤零零地堆在床头,被子叠得敷衍而潦草,在昏暗的光线下,透着一股人去楼空的寂寥。
李明宇还没回来?
张淼淼躺在自己的小铁床上,将滚烫的脸颊用力埋进带着廉价洗衣粉气味的粗糙枕巾里。枕巾冰冷的触感短暂地刺激着他发烫的皮肤。他像一只受惊的困兽,蜷缩起身体,紧紧抱住自己。黑暗中,他无声地、贪婪地回味着小吃摊上每一帧带着烟火气的画面,每一次她眼神的流转,每一个细微动作带来的悸动。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枕巾的褶皱,仿佛还能感受到她递过鱿鱼须时,那短暂触碰留下的、虚幻的暖意。
宿舍里的黑暗仿佛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下来,将他连同那颗悸动不安、再也无法回到过去的心,一并吞噬。只有胸腔里那持续不断的、如同战鼓般的心跳声,在这片冰冷的寂静中,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宣告着:变了。一切,都真的不一样了。明天,将会是一场全新的、充满未知甜蜜与可怕荆棘的冒险的开端。而他,已经坠入其中。
2008年10月14日 午夜
清北市,政法学院西侧约三公里,“午夜蓝调”酒吧。
清北市深秋的寒意,被厚重门帘隔绝在“午夜蓝调”酒吧之外。推开那扇镶嵌着彩色玻璃的木门,仿佛穿越了一道温热、潮湿、充满声浪的结界。空气不再是校园里凛冽干爽的秋风,而是被烟草、煎炸食物油脂、麦芽发酵的香气以及数百种香水与体味混合而成的、粘稠而富有侵略性的暖流所充斥。光线暧昧不明,桌上摇曳的蜡烛在磨砂玻璃盏里投下橘黄不安的光晕,头顶几盏射灯的光柱穿过弥漫的烟雾,勉强照亮小舞台区域,那里,一个蓄着络腮胡、身形微胖的黑人歌手正闭着眼睛,抱着把磨损的原声吉他,用沙哑、颗粒感十足、仿佛饱经风霜的灵魂在歌唱着遥远密西西比河畔的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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