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装厂的消毒水味混着染料的刺鼻气,像团拧不开的湿棉絮。秀兰把“环保整改方案”贴在车间公告栏上时,指尖的胶布粘住了张飘落的线头——这是她熬了两个通宵写的,从废水处理流程到染料采购标准,连“工人操作规范”都细分到了“每小时检查一次阀门”。
“陈主管真是闲得慌。”染缸旁的老张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橡胶手套上的靛蓝色蹭在工装裤上,“以前排废水啥事没有,现在天天查,订单都堆成山了。”他的徒弟小王跟着笑,手里的搅拌棍在染缸里划出个漩涡,“听说这方案是老板逼她写的,就是找个背锅的。”
秀兰转身时,正撞见公告栏的方案上多了只歪歪扭扭的乌龟,红油漆还没干透,旁边用炭笔写着“多管闲事”。她的指甲掐进掌心,上周环保局来复查时,老板躲在办公室装病,是她拿着整改清单一条一条跟执法人员解释,嗓子都说哑了。
“谁画的?”秀兰的声音不高,却让车间的缝纫机声突然停了半拍。女工们的头埋得更低,有人偷偷往老张那边瞟。她走到染缸前,看着浑浊的废水在排放口打着转,突然想起建军说的“电路板焊点要是有杂质,整台机器都得废”,环保这根线,松不得。
仓库的磅秤显示,秀兰比三天前轻了五斤。她把法国客户的新订单往桌上放,纸张边缘的折痕里还夹着环保局的复查意见:“再超标一次,直接吊销执照。”老板的办公室门紧闭着,里面传来搓麻将的脆响,上周还拍着她的肩说“整改小组组长非你莫属”,现在却连面都见不着。
研发部的日光灯管又坏了一根,半间屋子陷在阴影里。建军把“环保节能工艺”的奖状往桌角推,纸边的烫金已经磨掉了角——这是上周厂里发的,奖金还没焐热,就接到了外贸订单减半的通知,厂长在会上敲着桌子:“研发部预算砍30%,新设备采购先放放。”
“李经理,这是新的材料申请单。”小林把表单递过来时,眼镜滑到了鼻尖,“银铜合金焊料快用完了,仓库说没预算,让用普通焊锡顶替。”建军的手指在“普通焊锡含铅量超标”那行划着,突然想起环保局在服装厂贴的“重金属排放标准”,这东西要是用到外贸订单里,跟秀兰厂里的废水超标没两样。
他往厂长办公室走时,听见海归工程师在走廊打电话,一口流利的英语里夹着“没预算就别谈效率”。建军的脚步顿了顿,手里的申请单突然变得沉甸甸的——他的低温焊接工艺之所以被评上“环保节能”,靠的就是低铅焊料,换成普通货,之前的努力全成了笑话。
“先凑合用。”厂长的钢笔在申请单上划了个潦草的“缓”,烟灰掉在“环保认证”的文件上,“订单量减了,能省就省。真出了问题……再说。”建军走出办公室时,听见里面传来翻找文件的声音,像是在翻他之前的工艺缺陷报告,纸页翻动声比焊锡冷却的“滋滋”声还刺耳。
傍晚的风卷着碎布片,撞在秀兰的帆布包上。她路过菜市场时,称了斤最便宜的冬瓜,小贩的秤杆翘得老高:“陈小姐最近瘦得脱形了,是不是厂里的事操心?”秀兰的笑僵在脸上,手往腰上勒了勒——上周的西装套裙现在松垮垮的,皮带都得多扣两个孔。
出租屋的门没锁,建军正蹲在地上修台灯。焊锡丝在他手里弯出个小圈,把接触不良的灯座重新焊牢,暖黄的光突然亮起来时,他看见秀兰的脸在光晕里泛着青白。“又没吃饭?”他往锅里加水的动作顿了顿,灶台上的冬瓜还裹着保鲜膜,是早上出门时买的。
秀兰把帆布包往桌上扔,“哐当”一声,里面的整改方案掉出来,乌龟图案的那页正好摊开。建军捡起来时,指腹蹭过未干的油漆,红印子沾在“废水排放标准”的数字上,像滴没擦干净的血。
“别往心里去。”他把方案折起来塞进抽屉,转身时看见秀兰正解销售主管的胸牌,金属牌上沾着片灰扑扑的废布料,边缘还带着故意撕扯的毛边。“有人扔的?”建军的拇指抚过那片布料,突然摸到胸牌背面有凹凸的刻痕。
借着台灯的光,他看清了那是“1992”四个数字,笔画深得能藏住指甲缝里的灰。这是秀兰上个月刚升职时,自己用美工刀刻的,当时还笑着说“留个纪念,以后当了经理再刻个新的”。此刻那些刻痕里,似乎藏着没说出口的委屈,比染缸的靛蓝色还深。
“厂里的人觉得我多管闲事。”秀兰的声音埋在膝盖里,像只受惊的鸟,“老张他们说,要是整改完还拿不到订单,就让我卷铺盖滚蛋。”她的手指抠着胸牌背面的刻字,“我就是个销售主管,现在却要管环保,老板还躲着不见人……”
建军突然把她的手按住,不让她再抠。他从工具箱里拿出细砂纸,轻轻打磨着胸牌上的废布料痕迹,金属摩擦的“沙沙”声里,他说:“我研发部的预算砍了30%,海归还在旁边看笑话,说我这‘环保工艺’撑不了三个月。”他的指尖在“1992”上划着,“但你看,这数字刻得这么深,就像咱在深圳扎的根,不是谁想拔就能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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