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如墨砚,风把墨研得极匀。
中军大帐的帘缝只留指宽,露从缝里沁进来,落在案上,悄无声息。黄河的潮气隔着城墙也能嗅到,混着粥棚初起的薄烟,像远处有人正在烹一席极清的汤。
郭嘉独坐。背脊挺直,双膝并拢,掌心覆于膝上。茶已凉透,他没有再去碰。今夜之后,身体里的每一个细小的器官都像被人重新擦拭过,冷与热都分得清楚,像新磨的刀能照见眉目。他闭上眼,把气息沉到最安静的地方。
星图在心海里铺开。
这一次,它来的不急,像一场被妥善安排过的宴席,一盏一盏灯自内往外点亮。灯芯细,火稳,光在每一片“星鳞”上轻轻停留。许多天、许多年,他都只是站在门口闻过香,如今终于坐进席中。
他先端起第一碗——【观人】之汤。
汤清见底。汤面映出一张张人的影,影顶悬着兽形的“气”。龟、狼、蛇、狐、虎,偶有尺许之长的幼龙卧在某些人的头顶,呼吸极轻,连风都不愿惊扰。郭嘉看了片刻,低下头看“己”。没有完整的龙,只有那枚嵌在锁骨下的鳞,黯金色,冷得像冬夜里的一把铁尺。鳞沉沉贴着骨,像戒条也像印信。他指尖虚触,记下:谨慎,不许忘。
第二盏,是【读史】之羹。
羹味灼灼,辛香里裹着风与火的气。仿佛旷野在夜里呼吸,仿佛千军万马的足音被厚厚的土掩住,又从地心滚回来。他只舀了一匙,舌尖微麻,太阳穴各被重重敲了两记,接着四平八稳地散去。比旧时轻多了。心底记:可用,但止于度。
第三席,是【推演】之肉。
肉不见形,只见光。光像一枚枚冷星,落在一张看不见的棋盘上,彼此牵引,分出道道纹理。兵与粮,谣与信,晴与雨,渠与河,疾与医,财与税,民与盗……每一枚星,都可被赋予“变”,每一条“变”,都能生成另一条更细的“变”。刀就在那里。刀快,砧板稳,手须干净。他用手指在半空轻轻一划,星与星之间的缝隙便整齐地分开,露出地势的骨与筋——渡口的水力、车轴的承重、坡道的角度、城门的横梁,都在光里隐隐现形。这一刻,他对自己说:够了,先收。刀不宜在宴上舞太久,舞久了,会让人忘了吃的是“食”。
他把三道席前的灯一盏盏调暗。灯影刚一落下,桌角的阴影里,忽然有一点极细的黑亮像鱼背那样轻轻翻了一下。
他心里一凛。
那不是灯,也不是风。在极深处的某一段血脉里,有一缕“热”与一缕“冷”在悄悄交握,然后迅速分开。冷是龙气里天生的清明与秩序,热则像被血与铁浸过的火,带着久战不息的暴烈与倨傲。那股热,不属于他,却又在他体内安了家,懂得在恰当的时候收敛,像一头知趣的猛兽伏在暗处,等他失神时,才把尾巴轻轻一甩。
龙煞。
他第一次在冷静到几乎可以拆解自己每一寸筋骨的状态下,正面看它。
识海翻页,星图自“观人”退到“观己”。那一张以星砂勾勒的“人形”在他面前缓缓转动,骨骼上的缝隙像河道,神魂像水,龙气在水面流,顺且清。只有一处——心口偏左,锁骨下方那枚鳞的背面,有极细的黑红色细丝像藤,顺着鳞的锋口,向心脉里探。它们细得像发,却坚韧得像钢,铺在心脉上并不急着吞,反而一寸寸与“他”缠绕、贴合、模仿,像在学人行走,学人呼吸,学人怎样让火和水同时住在同一间屋子里。
他试着动刀。
第一刀,火炼。
他把“推演”的刀锋调得极热,像把铁放回炉里再烧一遍。热自阵核升,沿血脉行,黑红细丝被逼得收缩,鳞背下方“啪”的一声响,像冰裂。下一息,火热与冷清相遇的地方爆出一朵极细小的花,那花没有颜色,只有一种“不肯服”的力,从心口里往上顶。郭嘉喉间一紧,眼皮下掠过一闪而逝的金红,像阳光从戟锋上反过来刺在他眼里。他在心里把刀慢慢收回。火炼不成,只炼得对方筋骨更硬。他在星图边上写下一行极小的字:此法损“己”。
第二刀,冷养。
他让“观星策”的温度降至最稳的那一线。像冬雪压枝,像井水封口。他看着黑红的丝在冷意里收成微小的结,像一粒一粒的石子被冻在河床上;心跳缓下来,节律又稳。他几乎要误以为这样便是“解”。可不过十数息,“结”便开始生根。根极细,细到看不见,凭着冷与稳给它铺的路,一寸寸往深处扎。它不再像兽,像种——是会长的东西。他在心里把第二刀也收了:此法养“敌”。
第三刀,引流。
他挑了一条最浅的支脉,把黑红的丝朝着它一点点“请”过去。丝顺势而行,像水要去低处,像烟要去有风的地方。它行经之处,映出两片明暗不同的影:少年时的冬夜,他把一盏最廉价的酒用热水兑着喝;颍川城外,某一个雪下得最深的夜晚,有人替他挡了一记直奔喉咙的箭。影子极轻,却都带着“味”。一种甜得过于单纯的甜,一种腥得过于诚实的腥。黑红的丝遇到这些“味”,速度忽然慢了,贴在影上摩挲,仿佛在打量,也仿佛在“认”。认什么?认“你是谁”。它不再走向“外”,反而沿着影子的边缘探进来,探进他两世为人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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