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如冰针,扎在云府高悬的白灯笼上。灵堂里,云微已经坐了三天三夜。父亲棺木的漆面映着她苍白如纸的脸,那上面再也不会浮现慈爱的笑纹。她膝下的蒲团浸透了水汽,冰冷刺骨,却抵不过心口那道被血书割开的深渊——**勿信沈**。最后那个未竟的字,被沈砚用衣袖抹去了,像擦掉一滴多余的墨,也擦掉了她仅存的暖意。
她慢慢站起身,麻木的腿脚几乎支撑不住身体。灵幡在穿堂风里翻飞,像招魂的手。她穿过回廊,走向父亲的书阁。脚步落在积水的青石上,溅不起一丝声音,仿佛她自己也成了这府邸里一抹游荡的孤魂。
书阁里弥漫着旧墨与尘埃混合的、父亲独有的气味。云微的目光掠过满架典籍,最终落在书架最高处那只沉檀木匣上。她搬过梯子,指尖拂过匣面细腻的纹理,如同拂过父亲生前的脸颊。打开木匣,一本深蓝色绢面、书脊用丝线精密装订的厚册静静躺着——《织经》。这不是普通的书,是云家立足江南丝业百年的根本,是父亲熬了无数个通宵亲手批注增补、预备传予她的家业命脉。书页边缘已微微卷起,是她幼时好奇翻看留下的印记;几处空白处,还留有父亲苍劲的小楷:“此技传女,胜传男丁。” 墨色深深,力透纸背。
她捧着《织经》回到灵堂,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父亲的黑漆棺椁沉默地横亘在眼前,那三个血字又在脑中燃烧起来:**勿信沈**!恨意如同冰冷的毒藤,瞬间缠紧心脏,绞得她无法呼吸。
“爹…” 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您毕生心血,织的是锦绣,护的是家声…可如今,这家声被毒蛇噬尽了!” 她猛地扯下头上那根象征未嫁的素银簪子——那是沈砚在她及笄时赠予的贺礼。乌发如瀑倾泻而下,带着一种绝望的凄艳。
她从嫁衣箱底抽出那件只绣了一半的嫁衣。鲜红如血的云锦,金线勾勒的鸾凤只绣了一只翅膀,另一只孤零零地停在未完成的虚空里。这是母亲病中为她绣制的,每一针都浸透了期盼。她抽出剪刀,寒光一闪。
“嚓——嚓——”
剪刀撕裂锦缎的声音在死寂的灵堂里格外惊心。金线崩断,鸾凤泣血。她将剪碎的嫁衣残片,一片片投入冰冷的铜火盆。火舌贪婪地舔舐着艳丽的碎片,瞬间焦黑蜷曲,腾起带着焦糊气味的青烟。那未绣完的凤凰在火焰中扭曲、挣扎,最终化为灰烬,如同她曾憧憬过的、与沈砚有关的未来。
接着,她拿起了《织经》。
指尖抚过那承载了云家百年荣光与父亲心血的封面。她闭上眼,父亲灯下执笔的身影,带着茧子的手握着她的手在丝线间穿梭的温暖,还有那句“微微,云家的丝路,爹替你铺”的低语……历历在目,锥心刺骨。
“爹,女儿不孝…” 滚烫的泪终于砸落在封面上,洇开深色的圆斑,“您用命护着的家业,女儿无能守住。与其让它落入那豺狼之手,污了云家清名…不如,干干净净,随您去了!”
她手腕一扬,沉重的《织经》划破灵堂凝滞的空气,直直坠向铜盆中尚未熄灭的余烬!
“云微——住手!”
一声嘶哑的暴喝撕裂雨幕!玄色的身影裹挟着寒气与湿意,如一道绝望的闪电撞开灵堂虚掩的门扉,直扑火盆!
是沈砚。他显然来得极急,墨发凌乱地贴在额角,玄色锦袍的下摆泥泞不堪,湿透的衣料紧贴着身体,勾勒出紧绷的线条。他眼中布满骇人的血丝,目光死死锁住那本坠向火焰的《织经》,那眼神,如同看着自己的心脏即将被投入熔炉。
他扑得太快,太不顾一切。沉重的《织经》已有一角触及猩红的炭火,发出“嗤啦”一声轻响,焦糊味瞬间弥漫。沈砚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却在触及滚烫书册边缘的刹那,毫不犹豫地探入了灼人的炭火与残存的火焰之中!
“呃!” 一声压抑的闷哼从他紧咬的齿缝间挤出。
时间仿佛凝固。炭火灼烧皮肉的细微声响,在死寂的灵堂里被无限放大,惊心动魄。灼热的痛楚瞬间席卷,他额角青筋暴起,冷汗混着鬓角的雨水滑落,下颌绷紧如铁。然而,那只伸入火焰的手,却异常稳定,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死死抓住了《织经》未被火焰吞噬的大半部分,猛地向外一拽!
《织经》被他从火舌中抢了出来,带着滚烫的温度和边缘焦黑的伤痕。几页散落的残片,如同黑色的蝶,在盆沿挣扎了一下,终究被火焰彻底吞噬,化为飞灰。
沈砚踉跄一步,紧握着那本劫后余生的《织经》,如同握着一块烙铁。他急促地喘息,胸口剧烈起伏,灼伤的右手微微痉挛着,掌心一片可怕的焦红,边缘迅速鼓起狰狞的水泡,皮肉翻卷,惨不忍睹。豆大的汗珠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滚落。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云微,那里面有翻涌的痛楚、不解,还有一种更深沉、更复杂、几乎要将人溺毙的东西。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声音却嘶哑得不成样子:“你…就恨我至此?连你父…的心血…也要一并焚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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