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镇的县试考场,设在镇东头废弃多年的城隍庙后院。平日里香火冷清,殿宇破败,蛛网密结,唯有到了这三年一度的童生试,才被官府征用,临时打扫一番,摆上几十张歪歪扭扭、吱呀作响的旧桌椅,充作考棚。
天刚蒙蒙亮,考场外已是人头攒动。送考的、陪考的、看热闹的,将庙前不大的空地挤得水泄不通。空气中弥漫着紧张、期待、焦虑和劣质脂粉、汗水的混合气味。穿着崭新或浆洗过的长衫的童生们,或紧张地攥着考篮指节发白,或故作镇定地与相识的人寒暄,眼神却不住地瞟向那两扇紧闭的、漆皮剥落的大门。
董砚提着一个小小的藤编考篮,里面装着笔墨纸砚和一竹筒清水,安静地站在人群边缘。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衫,在周围或簇新或整洁的儒衫中显得格格不入,格外寒酸。但他神情平静,目光淡然地扫过喧闹的人群,落在城隍庙那斑驳的门楣上,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几个同样穿着破旧的书生聚在不远处,对着董砚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一丝幸灾乐祸。显然,昨日墨香斋里那场匪夷所思的闹剧,经过一夜发酵,已经添油加醋地传遍了小镇的角落。
“瞧见没?就是他,董砚!”
“听说了吗?黑三爷昨儿在他面前,自己把自己抽成了猪头!邪门得很!”
“呸!什么邪门,我看是撞了邪祟!克父克母的命,谁沾谁倒霉!这种人怎么也配来考童生?”
“就是,穷酸成这样,笔墨纸砚怕是都凑不齐,来丢人现眼吗?”
恶意的议论如同苍蝇的嗡鸣,断断续续飘入耳中。董砚置若罔闻,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那些刻薄的言语,在他感知里,不过是浮于表面的情绪浊流,连一丝涟漪都无法在他心湖中激起。他此刻的注意力,更多的落在庙宇本身——那破败的殿宇深处,似乎沉淀着一丝极其微弱、几乎消散的……古老愿力?像是无数代人对公正、对功名的朴素祈愿,在漫长岁月中凝聚的一点点残存气息。
“肃静——!”
一声拖长了调子的官腔响起,伴随着沉闷的铜锣声。两扇厚重的庙门在刺耳的吱呀声中缓缓打开,露出里面幽深的甬道和影影绰绰的考棚。人群的喧闹瞬间被压抑下去,只剩下紧张的呼吸声。
几个穿着皂隶服、挎着腰刀的衙役鱼贯而出,分立两侧,神情肃杀。最后出来的是一个穿着青色官袍、留着山羊胡、面容刻板的中年官员,正是本县的教谕赵大人,负责主持此次县试。他身后跟着一个同样穿着儒衫、却趾高气扬的年轻公子哥,正是本县张员外家的独子,张世杰。张世杰手里也提着考篮,眼神倨傲地扫过人群,当目光掠过苏砚时,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
“所有应试童生,按号牌顺序,依次入场!闲杂人等,速速退避!”赵教谕板着脸,声音冷硬地宣布。
人群开始蠕动。童生们紧张地核对着自己的号牌,依次通过衙役的简单搜查,主要是看有无夹带,低头快步走进那象征着命运转折点的庙门。
董砚的号牌是“丁字七号”,位置在靠院墙角落的一个小考棚,光线昏暗,桌椅更是摇晃得厉害。他平静地走进去,放下考篮,取出笔墨纸砚,一一摆放整齐。动作从容不迫,仿佛身处雅室而非这破败的考场。
不多时,所有考生都已就位。赵教谕站在临时搭建的简陋考台上,清了清嗓子,开始宣读考场纪律,无非是些“不得喧哗”、“不得左顾右盼”、“不得传递夹带”之类的老生常谈。他念得枯燥乏味,下面的考生听得心不在焉,心思早已飞到了即将发下的考卷上。
“……若有违者,轻则逐出考场,重则枷号示众,永不叙用!尔等切记!切记!”赵教谕终于念完,目光威严地扫视全场。他身后的张世杰,则趁此机会,目光飞快地扫过几个特定的考棚,与其中几个家境殷实的考生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发卷!”
随着一声令下,几个衙役捧着厚厚一摞考卷,开始沿着考棚分发。当考卷落到董砚面前时,他目光微微一凝。这纸张粗糙发黄,墨迹尚新,显然是仓促赶印的,散发着一股劣质油墨的刺鼻气味。考题是两道经义题,一道诗赋题。经义题出自《论语》和《孟子》,诗赋题则是咏“秋菊”。
题目本身并无刁钻之处,考的是基础功底。董砚拿起笔,蘸了墨,目光落在粗糙的纸面上。他并未立刻动笔,而是微微闭目,似乎在养神,又似乎在感受着什么。
整个考场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毛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考生们或轻或重的呼吸声。气氛压抑而紧张。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董砚终于睁开眼。他没有看考题,目光却似乎穿透了破败的屋顶,望向了渺远的虚空。一种无形的、浩瀚的“理”之气息,以他为中心悄然弥散,如同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瞬间覆盖了整个考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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