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越的败退,如同在儒家阵营中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不仅是涟漪,更是深层的分裂与反思。
台下儒家弟子聚集的区域,气氛压抑得近乎凝固。
一些年轻儒生面带不忿,为淳于博士的遭遇感到愤懑,却也慑于张苍那无可辩驳的逻辑与气势,不敢轻易出声。
更多较为务实者,则陷入了沉思,眉头紧锁,意识到单纯依靠“复古”、“仁政”的空泛口号,已无法在这全新的帝国格局下为儒家争得一席之地。
就在这片沉闷与躁动交织的气氛中,一个身影站了起来。
他年约三旬,面容清癯,眼神灵活,身着儒服却浆洗得一丝不苟,步履沉稳而不失从容。
他并未像淳于越那般带着悲壮赴死般的决绝,而是平静地走向司礼官,低声请求登台。
“儒家博士,叔孙通,请论!”司礼官唱喏声起。
这个名字,让台下泛起一阵细微的骚动。
叔孙通,在儒家内部并非如淳于越那般是德高望重的老牌领袖,但他以“通权达变”、“识时务”而闻名,曾有人讥其“圆滑”,亦有人赞其“务实”。
叔孙通稳步登台,先是对御座行大礼,姿态恭敬无可挑剔,随后转向百官与台下众人,团团一揖,礼数周全,令人挑不出错处。
他的目光扫过刚刚坐定的张苍,没有敌意,反而带着一种审视与探究。
“陛下,诸位明公,”叔孙通开口,声音清朗,语调平和,与淳于越的慷慨激昂截然不同,“适才淳于博士与张御史之论,通,在场下悉数聆听,受益匪浅。”
他先肯定了双方,姿态放得很低。
“淳于博士忧心国本,引据经典,其心可鉴。张御史剖析时势,阐发新法,其理亦明。”
他话锋微转,开始切入正题,“然,通以为,治国之道,博大精深,非一家一派可囊括殆尽。亦非简单的‘古’与‘今’、‘法’与‘礼’便可截然对立。”
他这番开场,立刻显示出与淳于越的不同,他试图跳出非此即彼的对抗框架。
“通尝闻,”叔孙通引经据典,却并非泥古不化,“夫儒者,难与进取,可与守成。”
这句话一出,台下不少官员,包括一些非儒家的官员,都微微颔首。
儒家在乱世争霸中往往显得迂阔,但在和平建设时期,其关于礼仪、教化、秩序的理念,确有其价值。连御座上的嬴政,冕旒也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昔孔子适周,问礼于老聃,亦非固守一隅。孟子倡仁政,亦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其意在调节君臣民之关系,使之各安其位。”叔孙通巧妙地引用儒家内部经典,为其“变通”寻找依据。
“今陛下已定天下,海内为一,干戈弓矢,包之于库。”
他描绘了一幅太平景象,迎合了帝国当下的主题,“此正乃‘守成’之时也!当此之时,帝国所需,除却富国强兵之硬实力,更需润物无声之软实力,需安定人心,需明确尊卑,需使上下有差,父子六亲各得其宜!”
他的声音逐渐提高,带着一种建设性的热忱:
“此‘软实力’,此‘秩序’与‘和谐’,何由达成?通以为,礼也!非是淳于博士所言完全复古之周礼,而是契合当今大秦一统格局之新礼!是朝会之礼,使百官知敬畏;是君臣之礼,使上下明分际;是父子之礼,使家庭睦伦理;是婚丧嫁娶之礼,使民俗厚人伦!”
他明确地将“礼”定位为维护帝国等级秩序、教化人心的工具,而非简单地恢复古制。
“张御史方才言,法者,定分止争之公器。通,深以为然!”
叔孙通突然将话头引向一直静坐聆听的张苍,对他拱手一礼,态度诚恳,“秦律之明,法令之畅,确为帝国根基,不可或缺。律法厘清权责,惩戒奸恶,此乃‘治事’之必须,如同筋骨,支撑帝国躯干。”
他先高度肯定了“法”的作用,然后才引出自己的核心观点:
“然,律法所能及者,多为人之外在行为。人心之复杂,情感之微妙,伦常之维系,又岂是冰冷律条所能完全规束?譬如孝道,律法可规定不孝之罚,然真正的孝心,需发自内心,需从小教化,需礼仪引导,使之成为一种自然而然的德行。”
他目光炯炯地看向张苍,提出了那个关键的问题,语气温和却直指核心:
“故,通敢问张御史:御史之法,在于治事,规行矩步;儒者之礼,在于治心,教化伦常。二者一外一内,一硬一软,一治标一治本。此二者,是否并非水火不容,反而可相辅相成,并行不悖?共同服务于帝国长治久安之大局?”
此言一出,全场再次陷入一种新的寂静。
叔孙通没有像淳于越那样全盘否定秦法,而是承认了法的必要性,同时为“礼”争得了存在的空间和价值。
他将“法”与“礼”的功能进行了区分——“治事”与“治心”,“规行”与“教化”,“筋骨”与“血肉”,并提出了“并行不悖”、“相辅相成”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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