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轮惨白的日头,穿透汴梁皇城大庆殿高耸的雕花木窗,却只在冰冷的金砖上投下几道无力的光柱。殿内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气味——浓烈苦涩的药味,混合着名贵的龙涎香,却怎么也压不住那股从御座深处、从殿宇每一个角落里渗出的、陈腐而绝望的气息,像是这座帝国心脏正在缓慢腐烂。
年轻的官家赵桓,裹着一件厚重的明黄貂裘,整个人几乎陷进了宽大得有些荒谬的龙椅深处。貂裘的皮毛油亮华贵,却衬得他一张脸惨白如纸,毫无人色。他瘦得脱了形,宽大的龙袍穿在身上空空荡荡,仿佛一阵穿堂风就能将他吹散架。那双本该属于帝王的眼眸,此刻深陷在青黑的眼窝里,里面盛满了惊惶,盛满了麻木,像两口枯竭的死井,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钉在御阶之下。
那里,一片刺目的猩红,正以一种缓慢而黏腻的姿态,在光滑如镜的金砖上蜿蜒铺展,如同一尾垂死挣扎的血蛇,最终无力地瘫在金柱蟠龙浮雕的基座旁。
血迹尽头,是刚刚还声嘶力竭的老臣李纲。
“官家——!”那一声最后的呐喊,带着毕生肝胆俱裂的忠诚与绝望,似乎还在空旷死寂的大殿梁柱间嗡嗡回荡,震得人耳膜生疼,“河北三镇!中山!河间!太原!那是我大宋北门锁钥!祖宗血战方寸寸夺取!割之,则门户洞开!门户洞开啊!”他枯瘦的手指戟指,仿佛要戳破眼前这令人窒息的迷雾,“金虏铁蹄再无遮拦,可直抵黄河!与契丹谋皮?那是饮鸩止渴!饮鸩止渴——!!”
伴随着最后四个字如同泣血般喷出,这位须发皆白的老臣,用尽残存的所有气力,朝着那根象征着大宋煌煌天威、蟠龙缠绕的金柱,一头猛地撞了上去!
“砰!”
沉闷而惊心的撞击声,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所有人心口上。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热血,滚烫的、喷溅的血,瞬间染红了蟠龙冰冷的鳞爪,也染红了御阶下冰冷的地砖。李纲的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软地滑倒在那片迅速扩大的猩红之中。那顶象征着他二品大员身份的黑色展脚幞头,无力地滚落一旁,沾满了血污和浮尘。
死寂。
令人心脏停滞的死寂,沉甸甸地压在整个大庆殿上。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
御阶之下,黑压压地跪满了身着朱紫官袍的重臣。文官们以额头死死抵着冰凉的金砖,宽大的袍袖铺展在地上,像一只只被暴雨打落、濒临死亡的华丽蝴蝶翅膀,随着主人身体的微微颤抖而簌簌抖动。武将们甲胄在身,本该是帝国最锋利的脊梁,此刻却也深深地埋着头,冰冷的铁盔遮住了他们扭曲的面容,无人能看清那下面是燃烧的怒火,还是彻底的绝望。
只有一人,腰背挺得笔直,如同一杆插在血污之中的冰冷标枪。
枢密使童贯。这位权倾朝野、面白无须的老太监,脸上寻不到半分悲戚,甚至连一丝应有的波动也无。他那张保养得宜、细腻如同妇人般的脸上,只有一种掌控一切的、近乎冷酷的平静。他双手稳稳地托着一份刚刚用玺、墨迹未干的明黄诏书,仿佛托着的不是沉重的国运,而是一件轻飘飘的玩物。
死寂被童贯尖细而平稳的嗓音划破,那声音像是一条冰冷的钢丝,刮过琉璃的表面:
“李相公……忠烈可嘉,然,”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阶下匍匐的身影,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讥诮,“不识大体。”
“金国之势,如日中天,铁蹄所向,摧枯拉朽。辽国虽衰,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大宋,若强撑两线作战……”童贯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夜枭在坟茔间发出的凄厉啼鸣,刺破殿堂的死寂,“实乃取死之道!自取其祸!”
他向前稳稳地踏出一步,靴底碾过李纲尚未凝固的温热血迹,将那染血的诏书猛地展开,金色的龙纹在血色映衬下显得无比诡异:
“官家圣裁!”声音尖利,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割中山、河间、太原——河北三镇!予辽!岁贡白银三十万两!绢五十万匹!换取辽主耶律大石麾下十万铁骑,协防——黄——河!”
“圣裁”二字落下,如同千斤巨石砸落深潭,却只激起一片死寂的回响。殿内空气仿佛彻底冻结。只有御座之上,传来年轻官家赵桓压抑的、如同被扼住喉咙的小兽般发出的、断断续续的抽气声。
童贯的目光如同毒蛇的芯子,缓缓舔舐过阶下每一张或惨白或涨红的惊恐面孔,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漠然,掌控着所有人生死荣辱的漠然。
“至于金国……”他嘴角那丝诡异的弧度更深了些,拖长了语调,“东路军统帅,完颜宗望殿下,遣使,传话。”
“索要岁币,翻倍。”他清晰地吐出这几个字,如同吐出冰冷的铁钉,“并……”那双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锐利的目光精准地钉在跪在前排、一个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户部侍郎身上,“京东路……盐、铁专卖之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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