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永德最近总觉得自己的精神过于紧张,很像小时候做了亏心事一样。
尤其到了后半夜,万宝山的风裹着地里新抽的稻芽腥气往窗缝里钻,他一准儿会从梦里惊醒,额头上的冷汗把会把枕头打湿,印上一层印子,摸上去又潮又黏。
他是有点后悔了。打从去年秋天,在长春那家挂着“朝日屋”木牌的酒馆里,接过日本人佐藤递过来的那叠沉甸甸的日元起,这股子思绪就像地里的草,先是星星点点的冒头,如今已经发展到盘根错节,把他那颗早就发虚的心缠得密不透风。
酒过三巡,食过五味之后,佐藤当时拍着他的肩膀,酒气喷在他脸上,说“郝桑是识时务的人”,说“跟着蝗军做事,好处少不了你的”。
他那时候眼睛直勾勾盯着桌上的钱,至于佐藤说的什么他完全不在意,他只觉得崭新的票子上印着陌生的头像,却比什么都有吸引力——他那颗被贫穷和虚荣侵蚀的心,久违的开始跳动。他很需要钱,家里的妻儿老小也很需要钱,钱在他眼里就是万能的。
钱能治穷,也能治那些憋在心里的窝囊气,他自己安慰自己,凭什么那些东北的老爷们能拿日本人的钱,他怎么不能拿。
于是在一番自我催眠安慰之后,他想就这么着吧,壮着胆子点了头,成了佐藤嘴里“可靠的合作者”。
“长农水稻公司”的牌子挂出去那天,郝永德站在门口,看着佐藤和几个穿西装的韩国人鞠躬握手,心里头空落落的。
他知道这公司是个幌子,佐藤要的不是种水稻,而是万宝山那三千亩国有山地,以及把这些山地租给那些侨民可能引发的冲突。
可他还是签了字,把地“租”给了那些日本人控制的韩国侨民——说是租,其实就是白给,他不过是充当一下摆设,就可以换回来的每月准时送到家的“津贴”,比他之前跑买卖一年挣的还多。
签完字的头一个月,他夜里睡得香,觉得腰杆都硬了。走在镇上,见了人也敢主动点头,甚至以前总对他冷着脸的当地头面人物,现在见面也会问一声“郝先生好”。在那一刻他的内心的到了极大的满足。
可没等他得意多久,预想之中的麻烦就来了。那些韩国侨民要种水稻,得引水灌溉,他们没跟村里人商量,就把山脚下那条养活了半个村子的小河改了道,挖渠引到自己租的地里。
先是老王头家的几亩水浇地遭殃了,王老汉扛着锄头去渠边理论,被两个高个子韩国侨民推搡着摔在地上,后脑勺磕出了血。
消息传到郝永德耳朵里时,他正坐在自家堂屋新置办的太师椅上,手里抽着佐藤刚送来的日本进口香烟,眯着眼睛听着唱片机里的靡靡之音,飘飘欲仙。
烟卷烧得快,未燃尽的烟灰掉在他藏青色的绸缎马褂上,烫出一个小窟窿,他都没有察觉。
管家战战兢兢地说完王老汉被打的事,问他要不要去看看,他眼皮都没抬,只含糊地“嗯”了一声,把烟蒂摁在桌上的白瓷烟缸里,烟蒂滋滋地响,在他心中他觉得敢招惹蝗军的人被打也是活该,甚至他的心里还有对这些父老乡亲不识趣的恼怒。
他早就知道一定会出事的,根本一点都不着急,相反他内心还有一点布局者看着别人入局的畸形快乐。
万宝山附近种地,一半靠天,一半靠那条河。韩国侨民要灌溉,必然要占用水源,跟村里人起冲突是早晚的事。
他甚至比谁都清楚,佐藤就是等着出事——只要冲突闹大,日本人就能以“维护治安”的名义派兵过来,把这片地彻底掌握在手里,那时候他的权柄不就更大了嘛,对他来说这就是好事啊!
内心的愧疚,他不是没有过,可每次一想到佐藤给的钱,想到自己现在穿金戴银体面的生活,以及未来更多的权力。那些念头就像被风吹走的浮云,太无关紧要了。
他不在乎父老乡亲怎么骂他,也不在乎争水会不会死人,他只在乎下个月的津贴能不能准时到,只在乎佐藤看他时的眼神能不能再客气点。
佐藤常来他家,每次来都带着清酒和点心,有时候还会跟他聊起日本国内的事。酒过三巡,佐藤的话就多了,说东京的街道有多干净,马路两边种着樱花树,春天一到,满街都是粉盈盈的花;说日本的女人有多温柔,说话细声细气,端茶倒水都恭恭敬敬;说日本的孩子都能上学,识文断字,将来能做想做的事情。
郝永德坐在旁边听着,手里的酒杯越握越紧。他长这么大,只去过长春,见惯了土路上的泥泞、集市上的吵闹,从没听过这么体面的日子。
尤其是佐藤说起日本女人的时候,他脑子里就不由自主的浮现出画册里见过的日本艺妓——穿着和服,腰肢细细的,脸上敷着白粉,一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说话声音软得能掐出水。
这种念头在夜里尤其清晰。他的妻子秀莲是个结实的女人,膀大腰圆,手脚麻利,家里的活儿、地里的活儿都能干,是个过日子的好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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