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室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
陆远死死地盯着画报上那张脸,感觉自己的血液在一点点变冷,最后凝固成冰。
方振邦。
这个名字在安河市,几乎等同于“德高望重”的同义词。退休前是市人大常委会主任,正厅级干部,虽然退了二线,但影响力依旧盘根错节,门生故旧遍布全市各个要害部门。电视台三天两头就要播报一下他出席慈善活动、参加书法展览的新闻,镜头里的他永远是那么和蔼可亲,笑容温煦,说出来的话句句都是对后辈的殷切期望和对人民的深厚感情。
就是这样一位看起来能当选“感动安河年度人物”的老领导,他的声音,却和三十多年前那盘磁带里,那个用温和语调决定一个英雄命运、一个工程生死的幕后黑手,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
一种巨大的、荒谬的割裂感冲击着陆远的神经。他仿佛看到一张慈祥的面具,被自己亲手揭开,露出了面具下冰冷、漠然的真实面孔。
他猛地合上画报,发出一声沉闷的“啪”响,在寂静的档案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不对,还不够。
一张照片,一段录音,只能证明方振邦当年视察过这个项目,并且和刘振华有过交集。这无法构成一条完整的证据链。方振邦这种级别的人物,完全可以说自己只是在会议上发表了指导性意见,具体执行出了问题,是下面的人曲解了领导意图。
至于刘振华,他更是可以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他可以说自己只是个传声筒,甚至可以反咬一口,说自己当时年轻,被石长青和吴教授蒙蔽了。
老狐狸最擅长的,就是切割。
陆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现在就像一个拆弹专家,眼前这颗炸弹的结构远比他想象的复杂,引信不止一根,稍有不慎,第一个被炸成粉末的就是他自己。
他必须找到那根最核心的引信,找到方振邦与刘振华之间,那条最直接、最隐秘、最无法切割的利益连接线。
他将画报放回原处,转身再次冲进了档案的海洋。
这一次,他的目标变得无比清晰。
他不再是漫无目的地寻找“白马河工程”的线索,而是开始以“方振邦”和“刘振华”这两个人为坐标,进行拉网式的交叉搜索。
【信息整合】能力在他的脑海里高速运转,记忆宫殿中,所有他阅览过的资料都亮了起来,无数条信息流开始自动关联、碰撞、重组。
他先是调出了安河县八十年代所有的《县委常委会会议纪要》。
一九八四年十月,方振邦时任地委副秘书长,陪同地委书记视察安河,会议纪要里,方振邦在发言中特别提到了“要大胆启用有冲劲、有想法的年轻干部”,并点名表扬了时任项目副组长的刘振华,“小刘同志思路清晰,是个可造之材”。
一九八六年三月,白马河事件尘埃落定后不久,刘振华被破格提拔为县建委副主任。在讨论这项任命的常委会上,县委书记罗书记的发言稿里,有一句关键的话:“……这次人事调整,也得到了市委方秘书长的高度肯定。”
此时的方振邦,已经从地委副秘书长,升任为安河市委秘书长。
陆远的手指在“高度肯定”四个字上轻轻划过。这四个字,在官场语境里,分量重如泰山。
线索开始连接起来了。
他又扑向了人事档案区,这次他找的不是刘振华的个人档案,而是他父亲和岳父的。
刘振华的父亲,是县里一所中学的普通教师,履历清白,一生平淡。但陆远却在一份不起眼的教职工福利分房的旧文件里,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细节。一九八七年,刘振华的父亲分到了一套位置极佳的新房子,而当时排在他前面的,还有好几位资历更老的教师。附在后面的情况说明里写着,这是“考虑到其子刘振华同志为我县经济建设做出的突出贡献,属于特殊人才照顾”。
一个副科级的建委副主任,就成了能让老爹插队的“特殊人才”?这背后若没有更大的力量在推动,谁信?
更有趣的是他岳父的档案。
那位红星罐头厂的老厂长,在一九九二年,以惊人的低价收购了这家国企。陆远之前只觉得这是刘振华利用职权为岳家谋利,但当他把这件事和方振邦的履历放在一起看时,一个惊人的事实浮出水面。
一九九二年,正是方振邦担任安河市副市长,分管工业和国企改制的时期。
全市的国企改制浪潮,就是由他一手掀起的。
陆远立刻去翻阅当年的市政府文件汇编,在一份关于《安河市国企改制试点单位指导意见》的文件中,他看到了红星罐头厂的名字赫然在列。而文件末尾的签发人,正是“方振邦”。
一环扣一环,天衣无缝。
方振邦在市里制定政策,大笔一挥;刘振华在县里具体执行,上下其手;他的岳父,则在改制的浪潮中,精准地捞走了最肥美的那条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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