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局长办公室里,那股混杂着焊锡与咖啡的气味,似乎瞬间被冯锐最后那句话抽干,变得稀薄而冰冷。
陆远心中那座刚刚搭建起来的,名为“改革蓝图”的宏伟大厦,地基尚未夯实,就被这颗深埋的钉子,硌得生疼。
港商、小舅子、银行副行长、一点二亿的贷款。
这几个词串联在一起,就不是经济问题了,而是一张由权力和利益交织而成的、黏稠而坚韧的网。吴建国副市长,恐怕也只是这张网上,比较显眼的一只蜘蛛。
陆远没有说话,只是收回了目光,重新落在那张蓝图上。他的手指,轻轻地在那片标记为“红星机械厂”的区域上,缓缓划过。
那里,他规划的是整个高新园区的“心脏”——中Y数据与研发中心。
冯锐一直在观察他。他看到了这个年轻人眼中一闪而过的凝重,但没有看到丝毫的退缩。他那颗沉寂了八年的心,又热了几分。这个年轻人,是真的想做事,而不是来镀金的。
“怕了?”冯锐故意问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丝挑衅。
“怕。”陆远坦然承认,随即话锋一转,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我怕他们不够我折腾的。”
冯锐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比刚才更加畅快的大笑。
“哈哈哈哈!好!好小子!对我的胃口!”他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我当年要是你有这一半的匪气,也不至于被压了这么多年!”
笑声停歇,冯-锐的表情重新变得严肃。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从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份用牛皮纸袋精心包裹的文件,吹了吹上面的灰尘。
“五年前,我刚当上局长,也想动一动南山工业园。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对红星机械厂进行技术评估。”他将文件袋递给陆远,“这是我当时带着两个研究生,花了三个月做的评估报告。结论是,这个厂除了那块地,已经没有任何技术价值,纯粹是一个靠贷款续命的金融黑洞。”
陆远打开文件袋,里面是一份厚厚的报告,数据详尽,分析透彻,结论部分更是用红笔画了出来,触目惊心。
“我把报告交了上去。”冯锐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结果,第二天,市工商银行的张副行长就亲自来我办公室‘拜访’,说是要跟我探讨一下‘科技金融创新’。他什么都没说,就给我讲了一个小时的普洱茶道。第三天,分管我的副市长就找我谈话,说我年轻有为,但不要把精力放在不该放的地方,科技局的核心任务是科普,是申请专利,不是给兄弟单位找麻烦。”
冯锐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速溶咖啡,喝了一大口,像是要压下当年的那股憋屈。
“从那以后,这份报告,就躺在了我这个柜子里,一躺就是五年。”他看着陆远,眼神灼灼,“现在,我把它交给你。它不再是一份技术报告,它是一把枪。怎么开枪,你比我懂。”
陆远将报告郑重地收好。这份报告的份量,远不止几百页纸。它是一个资深技术官僚压抑了五年的怒火,是一个同盟者交付的最沉重的信任。
“冯局,谢谢。”陆远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别谢我,我是在谢我自己,终于等到一个敢拿枪的人。”冯锐摆了摆手,他那股压抑不住的技术宅热情又上来了。他一把抢过陆远那张蓝tu,铺在自己那张乱糟糟的桌上,拿起一支红蓝铅笔,开始在上面涂涂改改。
“你这个光电产业集群的规划,太保守了!南江有色金属研究所的底子还在,我们完全可以上马第三代半导体材料,比如碳化硅,这才是未来的方向!我认识国家重点实验室的李教授,我帮你联系!”
“还有这个智能制造孵化中心,想法很好,但还不够‘柔性’!生产线的设计应该模块化,像搭乐高一样,能随时根据入驻团队的需求进行重组。这套系统我三年前就画好图纸了,他们说我异想天开,今天正好给你用上!”
冯锐彻底进入了状态,唾沫横飞,在图纸上疯狂输出。他一会儿圈出这里,说能源配比不合理,应该上光伏和储能;一会儿又画到那里,说物流通道应该设计成地下,地面留给绿化和人才交流。
陆远没有打断他,只是微笑着看着这个像是瞬间年轻了二十岁的局长。他知道,冯锐不是在修改他的蓝图,而是在把他自己多年来无法实现的梦想,一点一点地,填充到这张图纸里。
一个小时后,那张原本简洁明了的蓝图,已经被冯锐画成了一张“藏宝图”,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各种专业术语和鬼画符一样的草图。
冯锐终于停了下来,擦了擦额头的汗,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陆远:“不好意思,一说起这个就停不下来。”
“不,您提的这些,都是画龙点睛之笔。”陆远由衷地赞叹。他现在明白,为什么赵书记要把自己这把刀磨得这么快,因为只有足够锋利,才能配得上冯锐这种顶级的“磨刀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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