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难得放了晴,但是云层很厚,有些灰蒙蒙的。
陈九左手控缰,右臂因昨日枪械训练遗留的肌肉酸痛微微颤抖,身后驮筐内三条新鲜宰杀的大海鱼随马匹颠簸渗出一丝丝淡红色血水。小哑巴独眼瞳孔收缩,粗糙指节紧扣鞍具边缘,好奇地四处打量。
黄阿贵自从上次得知巡警在找他,死活不肯踏出捕鲸厂一步,因此没带上他。
陈九也比往日紧张,身上披了一件防雨罩衣,戴了顶帽子。
梁伯劝说他不要去,他想着对教会的承诺,还是一早出发了。
早去早回吧。
铸铁门轴发出吱呀声,陈九卸下驮框,在一个仆役的指引下从马厩穿到教会后院,艾琳正弯腰清点救济物资,侧身瞄了一眼陈九,脊背不自觉地绷直,手里的笔悬停在半空。
陈九脚下那双半旧的布鞋踩在碎石铺就的地面上,发出细碎而清晰的“沙沙”声。艾琳的耳尖微微抽动。她强迫自己继续清点,但纸边缘已被揉出细密褶皱。
前日里陈九的冷硬态度和口中的帮派斗争让她这两天左思右想,有些隐约的抗拒和一丝隐藏很深的羞恼。
被人狠狠推开的滋味不好受,尤其是用一个自己无法理解的原因,莫名其妙的那一种。
她不过二十出头,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这是她第一次如此主动地向一个身处社会最底层的异乡男子释放善意,未曾想,换来的既非预想中的感激涕零,也非诚惶诚恐,这份落差让她向来细腻敏感的心绪乱了方寸。
她骨子里那份骄傲与矜持,不允许她向任何亲近之人倾诉这份突如其来的烦恼。
她无法想象自己该如何启齿,去描述自己竟会为了一个在旁人眼中卑微如尘土的华工而牵肠挂肚。那样的自白,多半只会招来不解与讪笑,仿佛她竟会去在意猪圈里的一头牲畜是否快活。
她无疑是善良的,这份善良甚至让她不惜与父亲意见相左,执意要为这群被视作美国社会最底层的华工们教授英文。然而,纵使良好的教育赋予了她超越同龄少女的见识,一旦触碰到男女间那份朦胧而微妙的情愫,她便显露出与年龄不符的青涩与慌乱。
当木桶“咚”的一声被放置在身后约莫三米开外的地面上时,艾琳终于积攒够了勇气,缓缓转过身。她那双漂亮的灰蓝色眼眸,不偏不倚地对上了那个刚刚放下重负、正转过身的男人。
四目相对的瞬间,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两人视线相撞。宽大帽子下,陈九的下巴还沾着干涸的盐渍,颧骨因为海边剧烈的紫外线有些发紫、皲裂,手上还沾染着鱼鳞,实在称不上体面。
远不如在家里做客的年轻绅士优雅绅士。
陈九一怔,盯着少女清丽的容颜,纵使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心还是无法像石头一样麻木。
艾琳的喉结轻轻颤动,躲开了陈九的眼神,目光沿着对方粗粝轮廓的下颌线游移,最终落在他因搬运重物而泛红的虎口。
刚要脱口而出的问好硬生生吞入肚中。
陈九看着姑娘躲避的小动作,知道对方的意思,只是微微点头示意,向着马厩走去,艾琳被他的动作吓了一瞬,抬手将鬓发别向耳后,立即后退,丝质裙裾扫过旁边的箱子,呼吸无意间加重了。
直到小哑巴轻轻扯了扯陈九的衣角,用眼神示意他该离开了,艾琳那微微颤动的嘴唇才终于抿紧,成了一条平直而倔强的线。她没有再看陈九,径直转过身,快步走进了身后的楼内。
陈九立在原地,目光在她消失的门廊处停留了片刻,最终也只是沉默地牵过马,调转了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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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碾过盐碱地龟裂的土块,小哑巴紧抓着他的腰带缩在马背上。
骑马还是很冷啊,陈九缩了缩脖子。
冷风灌进鼻腔,远处捕鲸厂屋顶的烟囱已经显露出一个虚影,头顶正好是初升还躲在云后的太阳。
第一声枪响从前方炸开时,陈九浑身一震。他本能伏低身躯,左手猛拽缰绳,右手已摸向腰间的转轮手枪
马匹前蹄扬起,小哑巴的脸撞上他后背,发出无声的闷哼。紧接着是第二枪、第三枪。
铜壳弹步枪特有的金属回音,传到他的耳朵里。
糟了!
马蹄落下,踏碎盐碱地的霜花。身后的哑巴突然收紧抓着他衣角的手,眼里泛起警惕的光。
三声枪响撕裂四周的寂静,让陈九被冷风吹僵的脑袋瞬间清醒,猛夹马腹,转轮枪的铜质击锤在颠簸中蹭开腰间的衣襟。远处的捕鲸厂轮廓背对天光起伏。
“驾!”
“驾!”他低喝一声,再次狠狠踢向马腹。身下的马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四蹄翻飞,奋力冲上了前方不远处一个低矮的土坡。
土坡之上,盐沼边缘的视野骤然开阔。
只见四名骑手,正策马沿着捕鲸厂外墙约莫数百米开外移动,他们都戴着毡帽,帽檐压得很低,只能隐约窥见被阴影笼罩的半张脸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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