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明。
在这片混沌的天地之间,一道巨大的人造堤坝,沉默地划分开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堤坝之外,是加利福尼亚未经驯服的荒野。
河水浑浊,卷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泥沙,冲刷着沼泽地。
堤坝之内,则是一个被意志与汗水强行烙印上秩序的人类世界。
几个穿着黑色短打的哨兵正手持长枪,在寒风中沉默地来回踱步,扫视着堤坝内外每一寸土地。
这不仅仅是为了防备洪水,更是为了防备那些来自文明世界的、比洪水更凶猛的恶意 。
陈九就站在这道“城墙”的最高处,任由风吹拂着他剃得极短的头发。
几年淬炼,早已将他身上属于渔家少年的青涩轮廓冲刷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刀削斧凿般的硬朗与深沉。
堤坝之内,是一个能容纳近万人的堡垒,一个刚刚实现自给自足没多久的小镇 。
数千人在此生活劳作,却丝毫不见寻常华人聚居区常见的脏乱与无序。
道路两旁的建筑规划得整整齐齐,每一栋木板房的朝向、大小都经过了统一的设计,透着一种近乎严苛的纪律性。
远处,蒸汽抽水机的烟囱已经开始冒出第一缕黑烟。
更远的地方,铁匠铺传来第一声清脆的锤击。
一些早起的妇人已经聚集在新建的公共洗衣房里。
田间地头,已经有三三两两的华工扛着农具,排着队,唱着单调的号子,走向他们被分配好的田地。
一阵轻微而平稳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早安,陈。”
来人的声音温和而醇厚,
他叫亚瑟·斯特林,一个年近七十的美国人。
他穿着一身实用的粗布外套和长裤,洗得干净。
头发是灰白色的,梳理得一丝不苟。
他的身形在陈九身边显得有些瘦削,微微佝偻,但那双蓝色的眼睛,却异常清澈明亮。
斯特林走到陈九身边,与他并肩而立,目光同样投向那片在晨雾中渐渐苏醒的农场。
他在这里已经定居了一年多。作为一个深受罗伯特·欧文空想社会主义思想影响的学者,他曾追随欧文的脚步,亲身参与过印第安纳州“新和谐村”那个伟大的社会实验 。
实验失败后,他并未放弃理想,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更广阔的世界。他认识欧文的长子,那个在美国政坛颇有影响力的社会改革家罗伯特·戴尔·欧文 。
正是通过戴尔·欧文的介绍,他听说了在遥远的加利福尼亚,有一个华人领导的农场,正在进行着一场与他们当年的理想何其相似的实践。
于是,他怀着好奇与最后一丝希望,远道而来。
最初,他对陈九以及农场护卫队那些浑身散发着血腥与暴力气息的人充满了警惕与怀疑。
但在一年多的朝夕相处中,他看到了这个农场冷酷手段背后那份沉重的担当,看到了这片华人聚居地内部,所蕴含的那种原始而纯粹的合作精神与对平等的渴望。
他开始相信,这片贫瘠的沼泽地,或许真的能生长出他与欧文先生追寻了一生的“新道德世界”的嫩芽。
“斯特林先生,早。”陈九终于开口,
“今年的水稻,收成会比你们预想的还要好吧?”
斯特林扶了扶鼻梁上的旧眼镜,语气里带着一丝期待。
他指着远处一片已经泛黄的稻田,又想起了之前吃过的叉烧饭的滋味。
“嗯。”
陈九点了点头,“我们这些人里,很多都是种田的好手。这里的土地肥力足,只要水利跟得上,未来几年的收成只会越来越好。只是……”
他话锋一转,“就是不知道,这地里的粮食,我们能安安稳稳地吃上几季。”
斯特林当然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法律的归法律,陈。”
斯特林的声音很平静,“卡洛律师是个优秀的讼棍,格雷夫斯先生和他招募的退伍军人的身份也是个保障。法庭上和法庭下的战斗,你们未必会输。”
“法庭?”
“斯特林先生,您在美国生活了一辈子,应该比我更清楚。所谓的法庭,不过是强盗们用来分赃的桌子。当他们发现用规矩赢不了我们的时候,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掀翻桌子。”
“我更担心的,是那些看不见的刀子。”
“就像昨天,那些被裹挟的农民一样,”
陈九的声音压得很低,“旧金山和萨克拉门托的报纸,您也看了。黄祸、苦力寄生虫、道德败坏的集合体……他们在煽动仇恨,在制造恐慌,在为下一次屠杀准备理由。”
“我一直想问您,斯特林先生。”
“您学识渊博,文笔犀利,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些谎言的恶毒。您也认识那些报社的主编,甚至您的朋友中不乏有影响力的人物。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在过去的一年里,面对那些铺天盖地的污蔑,您却一言不发?您明明可以写信去反击,去揭露真相,去告诉外面的世界,我们到底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可您……选择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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